1824年10月,一个十几岁的美国少年登上一艘名叫“公民号”的商船,从纽约启航,驶往广州。度过近5个月的航程,经历了厨子跳海、海盗威胁、风暴袭击等诸多奇遇后,终于在次年2月抵达广州。之后,他在十三行商馆区度过了近20年的光阴,并成为美国旗昌洋行的合伙人。他频繁来往于十三行商馆区与黄埔古港之间,与形形色色的本地人打交道,其中既有富甲天下的行商,也凭几句“广东英语”与洋人做生意的市井平民。他叫威廉 亨特,我们若想知道十三行与黄埔古港这两个史迹点更多的故事,不如穿越时空,请他当导游,到这两个地方好好逛一逛。
十三行
全球首富大智若愚
善待洋商广结人脉
沿着本报所在地附近的人民中路稍微往南走一点,再略往右一拐,就到了十三行路。今天的十三行路一带,几乎是服装批发商城的天下,来来往往的大商小贩使这里充满了热闹喧腾的市井气息。
不过,倘若把时光倒推近两百年前,你会在这里发现一栋栋相当洋气的商馆建筑:最西头的是丹麦馆,紧挨丹麦馆的是一堆本地人开的店铺,再往东是靖远街,隔着靖远街,就是西班牙馆,再往东,则依次是法国馆、美国馆、英国馆和荷兰馆等。这些洋里洋气的外国商馆里边的全是洋商——当时沿着海上丝路,从欧美远航而来,到广州“发财”的外国冒险家。
西瓜扁艄公 艺高人胆大
商馆前面有一个不大的广场,广场外就是宽阔的珠江(当时亦称省河)了。江上,一艘艘运送丝绸、茶叶、瓷器、各种西洋奇珍乃至其他进出口货物的“西瓜扁”忙忙碌碌,在各式各样的渡船、舢板、紫洞艇、杂货艇、剃头艇、算命艇之间轻快穿梭,往来于黄埔古港与十三行码头之间。如果你有幸亲临现场,目睹“西瓜扁”艄公们在一片水上浮城间“左右突围”,驾船如飞,一定会和当时初来乍到的亨利一样,惊叹自己看到了一场精彩的艺术表演。
倘若你跟着亨利,顺着商馆区后面那条狭窄的十三行街往西走,走到头就是当时作为护城河的西濠,西濠的那一侧,就是巍峨的城墙,城墙里边的世界,可就是洋商的禁区了。按照当时朝廷的规定,这些洋商既不能直接进城找地方官谈事,也不能直接和丝绸、茶叶、瓷器等的本土供应商打交道、采购货物。朝廷派了行商来料理他们在广州的大小事务,从衣食住行、买卖货物乃至进出口报关,一律由行商代劳。
说白了,行商就是拥有垄断地位的进出口贸易中介。这个垄断地位可是用白花花的银子向朝廷买来的,在亨利的年代,这一价码是25万两白银左右,听上去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但对有意于成为行商的富商巨贾而言,这依然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行商经营看重宽容互惠
如果你有兴趣跟亨利聊一聊,他就会告诉你,旗昌洋行的“准教父”浩官,做了几十年垄断外贸的生意,积攒了约2600万银圆的家产,比同时代的美国首富多出两倍不止。亨利嘴里的浩官,其实就是当时名震世界外贸圈的怡和行行主伍秉鉴。当年,怡和行不仅在国内买地、买房、买店铺、买茶园,还把投资触角伸到国外,通过洋行代理,投资铁路、证券乃至保险业,经营起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跨国财团。虽然没有详细的统计数据,但伍秉鉴被公认为当时的世界首富;而另一名行商——同文行行主潘启官,其家业之大,也让亨利咂舌。如果你让他多说一点八卦,他就会告诉你,潘启官的江畔私家花园简直比法国国王的宫殿还要豪华,而潘家盛邀外商享用的“筷子宴”,虽然各种菜色看得人头晕眼花,但味道真是好极了,因为潘家用的是全广州第一流的厨子。至于其他各家行商,在亨利眼中,也个个生活富足,且笃守信用、慷慨大方,是可靠的合作伙伴。
说到这儿,问题来了。我们常说“十三行”长“十三行”短,是不是垄断进出口生意的贸易中介只有十三家呢?这个问题,你要是拿去问亨利,他也不一定说得清楚。不过,历史学家会告诉你,所谓“十三行”,只是个约数,事实上,行商最多的时候有20多家,最少的时候只有几家。至于为什么留下了“十三行”这个名字,不要说亨利不清楚,就是历史学家,也未必完全说得明白。
浩官是亨利的“准教父”,负责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和商务事宜,也要确保他的行为守规矩,不要乱了朝廷的法度。不过,若听亨利讲一讲轶事,你会发现,浩官的富有不是他关注的重点,反而是浩官遵守契约的态度以及对洋商的体谅,让他印象深刻。他在《广州番鬼录》里说了这么几件浩官轶事,非常鲜活地呈现了岭南商业文化传统里一些珍贵内核。比如,某一年,美国一位船长运来一船水银,存放在浩官的仓库,打算卖出水银后,用货款向浩官订购茶叶,卖到纽约去。谁知当年水银价格极低,船长到手的货款,根本买不来一船茶叶,浩官慷慨地许诺他先运走茶叶,下次来广州的时候再付钱;就在船长准备出发的时候,北方水银价格大涨,浩官不但没有窃喜做了一笔超划算的买卖,反而高高兴兴找到船长,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并且重新修改了合约,让船长大赚一笔。这事让船长既惊讶,又感激,所以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亨利。再比如,与浩官做了几十年生意的比尔先生突遭挫折,欠了浩官好大一笔债务,为此难以归国。浩官确认比尔只有这一笔债务后,马上撕碎借据,还对比尔说了很多暖心的话,让他安心返乡。
要知道,浩官素有精明的名声,这两件事看上去却做得有点傻,吃了亏。其实,这才是他真正的聪明之处。设身处地想一想,假如你被这样善待过,等有一天他需要你的帮助时,你会不会竭尽全力?浩官凭着宽容与互惠的原则,广结中外人脉,最终突破重重限制,打造了一个重量级跨国财团。而宽容与互惠,本身就是商业精神的重要实质之一。
在两百年前的十三行商馆区,不仅浩官秉承这一原则,其他行商和大大小小的商人也大多将其视为做生意的准则。正是这样一个商业群体,使这个小小的商馆区闻名世界,在“海上丝路”的历史上绽放出闪亮的光彩。
(注:本文参考了《广州番鬼录》《旧中国杂记》等文献。)
黄埔古港
洋船扎堆停靠
广东英语流行
按照当时官方的规定,外洋商船只能停留在黄埔古港,不能开进城内;只有洋行经理(当时俗称大班)一类的人物,才能在十三行商馆区居留,而水手、厨子以及船上的其他杂役,就只能在黄埔古港生活了。不过,为了满足他们到广州城里开开眼界的愿望,官方规定每月初八、十八和廿八是游散日,大班、水手以及其他诸等杂役,都可以到花地、海幢寺等景点游玩。
做外国水手生意 先打感情牌
作为旗昌洋行的经理,亨利得时时来往于十三行商馆区与黄埔古港之间。如果你跟着他去当时的黄埔古港逛一圈,最吸引你目光的,一定是在港口扎堆的洋船。一艘艘洋船排成优美的行列,等待装运茶叶与丝绸出港。用亨利的话来说,这些巨大的商船“后部宽阔,船舷隆起,船头阔圆”,气魄非凡。每天,大船都会轮流派小艇前往商馆,船上有时还有乐队表演,款待尊贵的客人。
十三行的行商与洋人做的是大生意,黄埔古港的老百姓也紧紧抓住了机会,与居留在此的洋人做起了各种各样的小生意。亨利在《广州番鬼录》里津津乐道地说,不管你走进古港的哪家饭馆,都会发现,本地生意人与水手们亲热同桌而坐,香喷喷的饭菜与一杯杯甜酒使得气氛十分融洽,然后,生意人就会变戏法一样拿出披肩、布鞋、南京土布以及其他各种有趣的东西,在一声声彼此敬酒的欢呼中,一笔笔生意就这样做成了。我觉得,与抽象的数字相比,这一幅热腾腾的市井画面,更能让我们了解黄埔古港的可爱。
“洋泾浜英语”鼻祖在广东
外国水手与本地人语言不通,又是怎么交流的呢?其实,在长时间“一口通商”的过程中,智慧的本地人早就发明了一种特别的语言——广东英语,与外国人交流了。说起广东英语的精髓,只要你像我一样,在刚学英语的时候,常用汉语标注英文单词的发音,就很容易明白(话说我曾将“see you tomorrow”的发音标注成“谁要脱毛肉”)。只不过,当时“广东英语”的发明者,是用粤语而不是普通话标注英语单词的发音而已。再说,语言不够用,还可以打手势啊。务实而精明的广州人,肯定不会任由语言成为做生意的障碍。
后来,上海开埠后,广东英语流传到上海,就成了“洋泾浜英语”的鼻祖,这个故事,我们留到以后再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