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即墨城风云突变,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李延云、李延存等即墨市李家营的村民趁着还未下雨,来到位于村角落的李毓昌墓前祭奠,献上几个花圈、烧几张纸、撒几杯酒,以纪念他们祖上最引以为豪的清廉官员李毓昌逝世209年。
族谱已经泛黄,李毓昌族上第二十世后人李顺翻起来,小心翼翼。他介绍说:“李毓昌,字皋言,号荣轩,是我们族上的第十三世。族谱上记载了关于他的故事:‘乾隆甲寅举人,嘉庆戊辰科进士,以知县即用分发江苏奉委山阳县查赈遇害,殉。’不过,更多的细节,我还是看了肖老的小说。”
李顺口中的肖老,是已经80岁的即墨老作家肖冰。上个世纪80年代,肖冰曾经查阅《清史稿》《伸雪奇冤录》等资料,创作了小说《查赈大员之死》。再次谈起李毓昌的故事,肖冰用了当年嘉庆皇帝《悯中诗》的一句来概括:“毒甚王伸汉,哀哉李毓昌!”
善缘庵内的“离奇”自杀案
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农历十一月初七的清晨,北风呼啸,寒气逼人。雪后的山阳县城还没有放晴,城中的寺庙善缘庵却已经不再平静。
仆人李祥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走到李毓昌的房门前,连叫几声“老爷”,不见回应,便直接推开了门。他被屋内的情景惊呆——只见李毓昌面西背东,两脚站在床上,用蓝绸腰带吊在房顶的两根梁木上。
李祥吓得扔掉木盆,大叫一声:“不好了,我家老爷上吊了!”闻声赶来的马连升、顾祥同样吃惊不已,也跟着李祥一起在院前院后大声地哭喊:“不好了,我家老爷上吊了!”
哭喊声引来善缘庵的僧人源福和留宿的客人范云成、马如保等人。众人进入房间后,看见吊挂在房梁上的人,正是九月底才来到山阳县查赈的李毓昌。就在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李毓昌的死因时,李祥等人决定向山阳知县王伸汉报案。李祥奔赴县衙,马连升、顾祥在善缘庵看守尸身。
山阳知县王伸汉知情后,非常震惊:“此事重大,必须向淮安知府王毂禀告。”
县衙和知府同在淮安,仅隔着一座镇淮楼。接到王伸汉的禀报后,王毂随即带领衙役、仵作(验尸官)等人前往事发地善缘庵。
进入李毓昌所住的房间后,王毂发现吊在房梁上的李毓昌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于是命人放下李毓昌的尸首,仵作李标进行了简单检查后向王毂汇报说:“没有其他的原因,应该是生前上吊自杀而死。”
“李毓昌刚刚才进入仕途,怎么会突然选择自杀呢?”王毂向李祥、马连升、顾祥三人问道。
李祥等人回忆说:“老爷十月二十三日查至西系陈庄,有陈姓监生陈懋邀请李毓昌到家里喝酒,并索取了赈灾票数十张。十月二十八日,老爷查赈回来之后一直住在善缘庵,老爷对于多放赈灾票一直非常懊悔,坐立不安。老爷原本计划过完冬至节后出发,但是初六晚去县衙喝过酒回来后,他说话一直颠三倒四,我们几个当即劝慰他睡下,没想到初七早上推开他的房门,发现他已经上吊自杀。”
听完仆人的陈述后,王毂便没有对案件再进行追究,以“李毓昌因私放赈灾票懊悔至极自缢身亡”向上级汇报。王毂还下令让王伸汉妥善料理后事,“一切从重办理”。随后,李祥等人为李毓昌换上寿衣,棺殓起来,停柩寺庙中,等待李毓昌的亲人前来迎丧。
查赈大员上吊自杀,这在大清朝的历史上还是头一遭,但无论是江宁布政使杨户、江苏巡抚汪日章,还是两江总督铁保,都没有再追究下去。
肖冰认为:“面对这样一桩职官命案,从淮安知府到两江总督,竟然如此草率断案,可见朝政是何等腐败,官场是何等黑暗。”
李毓昌死后不久,李毓昌的叔父、已经59岁的武生李泰清刚好来到江苏,探望侄子。农历十一月十八日,李泰清来到善缘庵,发现侄子已经躺在棺材里。李泰清询问李祥等仆人,得到的答复是“自缢身亡”。
丽江知府马毓林与李毓昌同年考中进士,他在撰写的《记李皋言事》中,记载了李泰清查看棺材的经过:“维时棺停暗室中,昏不见物,其垫棺木凳甚高,登凳而上,见间公面如白纸,不忍卒视,痛哭而下。”
侄子上吊自杀,李泰清也不愿相信。但是得知山阳县知县王伸汉、淮安知府王毂都带人验尸证明后,他也没有考虑太多,便带着李毓昌的棺材和遗物返回山东老家。临行前,王伸汉以李毓昌江南好友的身份,送给了李泰清一百五十两银子作为返乡路费。
棺材运抵家乡即墨,李毓昌家人饱含热泪相迎,李毓昌的妻子林若兰几度哭晕过去。由于当时的即墨天寒地冻,下葬并不方便,家人将棺材暂时放置在宅堂的屋里。
事有蹊跷,叔父进京告御状
“山阳知县冒赈,以利陷毓昌,毓昌不敢受,恐上负天子。”
嘉庆十四年(公元1809年)二月,李毓昌的妻子林若兰在收拾李毓昌的遗物时,偶然间翻出了李毓昌的皮袄马褂中一张带有21个字的字条。
除了字条,她还发现皮袄马褂的胸前、两袖都有血迹,疑惑顿生:“既然夫君是上吊自杀,为何胸前、两袖会有血迹?”
更让林氏震惊的是,李毓昌年少时的同学荆某,突然被李毓昌附体,奔赴家中向荆某的妻子刘氏诉说了李毓昌被害死的冤屈后,便扑地而死。刘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李毓昌的妻子。这段传说,在清代学者李次青撰写的《李皋言府事略》中有详细记载。
之后,林氏找来李泰清等家人商议后,最终决定开棺验尸。
棺材打开后,只见李毓昌的尸身及面部全都涂满了白石灰,手指尖、牙根、心坎、腹部、肚脐等部位都是青黑色,脖子上的勒痕却是微红色。李泰清怀疑李毓昌是中毒而死,于是用银簪放到李毓昌口里测试,发现银簪已成青黑色,用皂角水洗了多遍都不改颜色。
在即墨县署帮办幕务的沈廷栋,曾经和李毓昌一起到江宁府报到。他偷偷告诉李泰清:“李毓昌原来的仆人李祥已经被山阳县推荐到淮安通判署工作,马连升被推荐到宝应县署内工作,另一名仆人顾祥也风风光光地回到了原籍苏州。”
由此,李泰清怀疑是李祥等人毒死了李毓昌,“身侄初受国恩,竭力查赈,被逆仆谋害,天理何在!”
李泰清决定上京城告御状。李毓昌的族侄李希皋于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将当年李泰清所有的上告材料、大臣的奏折以及皇帝的圣旨批示等汇集成《伸雪奇冤录》一书,完整地还原了李泰清的上告过程。
一介布衣如何能够将实情传达到皇帝那里呢?这是个不小的难题。
肖冰认为以弹劾官员著称的即墨老乡初彭龄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初彭龄之前就弹劾过兵部侍郎、陕西巡抚、湖广总督等朝廷大官。虽然史书上并未记载,但种种迹象都表明,是归乡省亲的安徽巡抚初彭龄帮助李泰清进京告御状,包括后来接见李泰清的左都御史特克慎,也是初彭龄的好友。”
五月初二,李泰清和李毓昌的堂伯李士璜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北京。两人顾不上休息,就直奔都察院喊冤叫屈。看到状纸后,左都御史特克慎召见并亲自受理此案。李泰清向特克慎哭诉:“侄子李毓昌被人毒害身亡,但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没有兄弟,也没有子嗣,只有遗孀林氏在家苦等伸冤,作为李毓昌的亲叔叔,理当为他冒死申诉。”
了解冤情后,特克慎也非常震惊,立即写好奏折面圣。嘉庆皇帝接到特克慎呈递的李毓昌命案诉状后,也感觉事有蹊跷,提出四点质疑:“李毓昌刚刚上任为何会自杀?为何没有任何的查赈报告?他的三位仆人为何被妥善安置?山阳知县为何向死者家属赠送百两白银?”
五月十二日,嘉庆皇帝立即下了两道圣旨:一、此案交给山东巡抚吉纶处理,将李毓昌尸棺提至省城,委派公正干练大员详加检验;二、命两江总督铁保查明山阳知县为何人并立即解职,同时将李毓昌随从李祥、顾祥、马连升等人一并押解到北京,交由刑部审讯。
同时,嘉庆皇帝还在谕旨中严厉强调:“若不细心研究,致凶手漏网,朕断不容汝辈无能之督抚,惟执法重惩,决不轻恕!”
吉纶领旨后,不敢怠慢,立即调集山东布政史朱锡爵、山东按察司张彤等9名省、府、州、县要员作为监验官,选派历城县、寿光县仵作孙鹤鸣、牟瑄等为检验人员,并派人尽快前往即墨护运李毓昌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