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任职京都,那些年日子过得不好不坏。京官都是穷的,李慈铭天天叫苦,逢人便道“干部,干部,抵不了人家一只鸡妇(您别想歪了,敝地称母鸡者)”。曾国藩没那么矫情,日子还算过得去,房子越住越宽敞,车子是越坐越高档。至咸丰二年(1852)七月离京,“车三辆,一大一小一水车,牲口三个”。牲口是一头驴,一只骡,一匹马。
说起来,牲口也是车辆。张果老倒骑驴,以驴待车;倒骑驴,闹闹名士,可以;到得京都,及为京官,便蛮掉格了,阁老竹杖芒鞋往京都走两步瞧,会有多少人斥叱嗤其不成体统,大失体统,坏我朝廷体统;骡子也可代步,其时京都过得是慢生活,笃笃悠悠骑一头骡子上班,也蛮爽,只是骡子形象欠佳,挨人骂。骑着骡子上班,笑你一声骡子,等于骂你一声杂种,语意轻,落意恶,人生有不可承受之重。
马是最好的,骑上去飒爽英姿,威风凛凛。紫禁城里去上班,能准吗?东华门、西华门旁和午门前的左阙门、右阙门外,立有石碑,有满、蒙、汗、藏等六种文字下禁语,“至此下马”和“官员人等至此下马”。后来文件有松动,内外文武大臣,或还有老弱病残,经皇上特批(准骑证,归皇帝一人颁发),“特恩裳在紫禁城内骑马,用资代步”。那时曾国藩还没那么威武,入得皇上青眼,不曾“特恩裳在紫禁城内骑马”。曾国藩那马,搞旅游时可能“用资代步”,上班时恐怕是湖南骡子骑骡子上班。
骡子名声不好,没办法啊,买不起轿子啊。曾国藩在京都当科长处长啥的,多半是乘“11”号车上班的(他真买不起车);道光二十七年(1847),曾国藩升任内阁学士兼吏部侍郎,副部级了,事务多了,“余现尚没换绿呢车,惟添一骡”。在此之前,前三月买驴子一头。顷,赵炳坤又送一头。驴子骡子,买买送送——人家送他,他送人家,到了出京那年,共养三头,加起来值钱164两;车子买起来容易,养起来难,买车(牲口)160多两,养车是300多两,一倍多。
挺怪的是不,大清副部长级,还骑驴骑骡子上班?没配公车么?大清朝廷真可点赞啊。且慢动您金手指。大清确是不给官员配公车的,但大清给政策,给养廉银。工资不高,养廉银相当高。地方要员不说了,他们那里养廉银外,还有种种陋规,征税中的“火耗”也可捞一把。京官穷些,不过地方官有各种孝敬,收入甚丰;京官也有养廉银啊,乾隆十四年(1749)下发文件:“吏、礼二部堂司各官,向未议养廉,着加恩于三库饭银盈余数内,各赏给银一万两,分赡养廉。”一万两银子,少说相当如今四百万,羡煞人。
四百万在京都或还真不能好活,单是住房一项,会让人吃紧。不过其时京都,住房开支算大,好在其时观念蛮新,官人都没怎么想一定得买房,租房很好。租房真挺好。曾国藩当副部长,年俸155两;加恩俸和禄米,一年在510多;另外还有说话补贴(时称饭银),每年100两;不算养廉银,也是年薪七八百两了。曾国藩在京都,搬家八次,都是租的,租金都不算高。比如他曾在绳匠胡同租房,每月二十千文,贵是不是?不贵,“屋甚好,共十八间……此房房屋爽垲,气象宽敞”,非地下室,算别墅。道光二十年,曾国藩升翰林院侍讲,他又另外租房了,“有房屋二十八间,月租三十千文”,且,“极为宽敞”,算起来年租多少,251两,是其年正当收入的三分之一吧,比例确乎有点高,可是他还有那高的养廉银啊。
曾国藩收入不错,可是日子还真过得不算太好。原因是,古之官人,一个工作,全家跟着。一个家庭十几几十口人,都靠其一个人吃饭;朝廷打了养廉银算盘后,其他什么事都不管了,包括请秘书,包括买车子,包括请司机,包括请勤务员,江山一笼统,账都打在其中;外地亲朋如今大抽风,也无公款吃喝一说,都是自己买单。这么一算,那钱还真不够用,李慈铭常叫苦,他每月都当“半月光族”——工资发后半个月,便得典衣服典书画典老婆嫁奁度日——一半是矫情,一半是实情。
实话实说,京官有那多工资福利,过平常日子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都不想过家常生活,总是要摆威风,讲排场。李慈铭叫苦典当度日,却也见他天天上馆子,去夜总会,甚“聚宾堂”,甚“万福居”,甚“便宜坊”——便宜坊不便宜。京都有位吏部尚书陈宏谋,跟着他吃饭者,“食口六十,用度艰难”。爷娘子孙加起来,会有那么多?想来,虽无蔡京包子班编制(蔡京家,作包子分工相当细,其中专有工种“缕葱丝者”),但秘书、丫鬟、苍头、保镖,至少是双配置吧,说不定其司机,编制是一个司机班。
曾国藩日子过得算好,一大原因是不太讲排场。不太讲排场?排场也是讲一点。曾国藩住房一次比一次敞亮,一则官越当越大了,二则人口越来越多了;三则脸面越来越讲了。别的不说,他家私家车有三台,加上驴子骡子代步车,家里交通工具真不少。人口多是事实,没排场成分?老婆一台,老公一台,儿女一人两三台,富家车子多又多,恐怕其中超出实用者蛮多。
曾国藩交通工具来源者二,一是自家买的,二是别人送的(公家分配是没有的)。比如他买了一头驴子,赵炳坤又送了他一头;曾国藩一台水车,一台蓝呢车,来历如何,无考。估计是自家买的,而其绿呢车呢,确定是人家送的。曾国藩一路高升,升到可以配置绿呢车了(大清有点耍流氓,你又不分配,管什么车型号车档次啊),而他仍然是坐他的蓝呢车(估计是相当蓝领车)。他自己不觉得掉格,同僚觉得掉份哪,“季仙九先生放山西巡抚,送我绿呢车,现尚未乘,拟待一二年后再换”。这话想来不是作秀——他不是发往报官之新闻通稿,是道光二十九(1849)六月初一,写给自己家人的家书。
曾国藩有高级轿车不坐,坐大众车,获赞不少,“他虽然权倾朝野,但简朴自律,自己一再缓坐绿呢轿”,这“实殊不易,无疑给后世留下了一面镜子”。不坐高档车,就获此大佳话,源自曾国藩高品质?估计误矣。这般佳话,估计来自于坏话太多吧。内阁学士尹壮图之爹,与儿子在一个单位上班,“与阁学同期,父子同直”,他俩作了一件平常事,就是同一辆车上下班,“常共载一车”,就这事,诸城刘文清公常叹曰:“尹舍人可谓以清白遗子孙矣。”不往社会效益之环保上扯,尹氏父子同一辆车,省油省司机,还加强了亲情力度,怎么就可以获取“清白遗子孙”大佳话呢?无他,是当时讲排场,摆威风之官人太多。官场坏话太多。
曾国藩不坐绿呢车,从经济上来说,确乎是省钱的。蓝呢车二人小轿,绿呢车四人大轿了吧,一下子就要增加两名司机开支。轿夫地位低,工资福利不能低。自然,很多人没钱也要打肿脸,住棚户区欠饭吃,不妨碍其买法国香水购会所美容卡;欠一屁股债,也不妨碍他到处借钱,要买现代买蓝鸟飙一飙车。曾国藩赢得了绿呢车资格,也有了绿呢车,他也不坐,还教育子女“必宜常常走路,不可坐轿骑马”,实在是把面子不太当回事的,排场观念有一点,不大。不有不行啊,排场文化那么盛行,谁挡得住?鬼怕车,人怕舌——人家舌头嚼多了,背心戳穿了,你不讲究吗?曾国藩私家车与其他人比,不多,与你我比,算多吧——也是人家嚼舌头嚼多了,他抵不住。不用买,他买了;不用买那么多,他买那么多了。
高赞曾国藩缓坐绿呢车者,还忘了其车来历。它是山西巡抚送的呢,这不是受贿所得吗?曾国藩接受潜规则,是其时其理学没学好?曾国藩后来官当大了,若再有人送他绿呢车,他肯定拒绝,鲍超曾大包小包,送他礼包,曾公一一退回;当大官之曾国藩,很少见他收礼;当小官之曾国藩,常见他打秋风,常见他收受红包礼金。固然有大官收入高了,理学越学越好了,也要注意“影响”了;另有原因是,他不用靠排场来赢得尊严,赢得身份了——小官出行,不靠装备充脸,被人瞧不起;大官随时随地,都是别人恭敬如仪,越是低调,人越尊重——小官低调,人视低贱;高官低调,人视高尚。人情如此,叫人何不争着讲面子,讲排场?打肿脸也要充回胖子。
曾国藩这些车,离京后,他做了处理:
车三辆一大一小一水车,牲口三个,问西顺兴可收用否?约共值二百金。若萧家不要,或售与他人,不可太贱。大骡去年买时(托临川买的)去五十金,小黑骡最好,值七十金,马亦值四十金。与其太贱而售,不如送人(若价钱相安售亦可)。
马系黎老伯借用,即可赠黎家。大方车或送罗椒生,或送朱久香皆可。此外二骡二车,请袁、毛、黎、袁诸老伯商量,应送何友即送之,骡子送杨临川一个亦可。
曾国藩也是爱钱的,处理这些车子,想卖个好价格。曾公爱钱,却非钱痨,赚不了几个钱后,准备把车子都送人了——有些车包括牲口,是别人送他,他也送人,有些还有是自己买的,也送人,可见曾国藩要钱,也是要人品的——也可见曾国藩面子观,金钱观,与人品观,曾都有些问题,后来却多半被观念给矫正了——三观正确了,曾国藩也就正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