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至弄笔
希望获取新帝的信任
大唐乾元元年春,中书舍人贾至早朝之后回到中书省,作了一首《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的七律诗: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
早朝指的是群臣及外国使者早晨到朝廷朝谒国君、汇报重要的事情,也称朝参。唐代朝参有三种形式:一是元日和冬至日举办的最隆重的大朝会,参加者有王公诸亲、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地方上奏的朝集使以及蕃国客使等;二是朔望朝参,就是每月初一、十五的早朝,参加者为在京九品以上的文武职事;三是每日的朝参,亦称常参,一般不用摆列仪仗,参加者称常参官,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
从“衣冠身惹御炉香”来看,贾至的这次早朝是朔望朝参。朔望朝参殿上设熏炉、香案,依时刻陈列仪仗,在御史大夫的带领下,群官按品级于殿庭就位,皇帝始出就御座,群官在典仪唱赞下行再拜之礼。
早朝对于贾至这样的常参官来说,本来是天天都有的事。即便是朔望朝参,每月也有两次。那这次大明宫早朝之后为什么要写诗呢?原来,这次的早朝非同一般。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边镇守将安禄山、史思明联合契丹、突厥等发动叛乱,史称安史之乱。次年正月,安禄山在洛阳自称大燕国皇帝,五月攻破潼关。潼关形势险要,又有大将哥舒翰率重兵把守,本来万无一失。但奸相杨国忠怕哥舒翰功劳太大,威胁到自己的相位,就对唐玄宗说潼关外叛军不堪一击,要哥舒翰出关歼灭叛军。唐玄宗就频繁地派使者到潼关,逼哥舒翰出关,结果20万大军全军覆没,哥舒翰被俘。
此前,潼关守军每晚都点燃烽火台,作为平安的信号。关里的烽火台接到信号,就一座接一座地点燃“平安火”,很快就传到长安。如今潼关失守,从潼关到长安之间的地方官员和守兵纷纷弃城逃走。晚上,烽火台没了“平安火”,唐玄宗才感到形势危急,便与杨国忠带着杨贵妃和一批皇子皇孙,在将军陈玄礼和禁卫军护送下逃往四川。沿途的官员都已逃走,无人接待,他们在饥饿中走了3天才到了马嵬驿。此时,随行的将士发生兵变,杨国忠被杀,杨贵妃被高力士用白带勒死。马嵬民众拦着玄宗请他留下一同抗敌,玄宗不从;百姓就拦下太子李亨,玄宗无奈留下太子,自己去了四川。
天宝十五年七月,李亨在灵武即位(史称唐肃宗),并将当年改为至德元年。同时,遣使上表尊玄宗为太上皇,布告天下。九月十七日,李亨派出唐朝大军联合朔方及回纥、西域之兵,从凤翔出发,东讨叛军。至德二年九月,唐军收复长安;十月十八日,收复东京洛阳。唐肃宗于十月二十三日驾还长安,十二月迎接太上皇还京。至德三年二月,改至德三载为乾元元年。贾至诗中所写的“早朝大明宫”,很可能是肃宗蒙尘回宫改元后的第一个望日朝参,自然有其特殊意义。
贾至作此诗还有另外一层原因。玄宗幸蜀时,贾至作为中书舍人亲随。肃宗在灵武即位时,玄宗让贾至拟写传位册封的文书,册命曰:朕称太上皇,军国大事先取皇帝处分,后奏朕知。候克复两京,朕当怡神姑射,偃息大庭。
玄宗看了册文叹道:从前先帝退位给我时,册文是您的先父所写。如今我将帝位交给储君,您又撰拟诏册。连朝累代盛大的典仪,都出自您父子二人之手,可谓难得。当时,贾至仆伏在太上皇面前,感动得呜咽流泪。
册命文书写得很巧妙,玄宗虽然称太上皇,但并非彻底放权。军国大事先拿给皇帝处理,然后还要报告给玄宗。等克复两京之后,玄宗就不再过问政事了。也就是说,当时太上皇仍握有权柄。他通过颁行诰旨、委派亲信大臣到皇上身边任职等方式,对肃宗进行渗透干预。
玄宗回京后,贾至仍是中书舍人,但肃宗未必喜欢玄宗的旧臣留在自己身边。因此,贾至作诗颂圣表露的是一种心迹,希望取得肃宗的信任,稳固自己的地位。
岑参和诗
称扬上司又展示才华
贾至不仅自己作诗颂圣,还呈给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僚友,以求形成一种群体效应,可见贾至是懂政治的。僚友们自然纷纷赓和,但这些续写唱和的诗作中,只有岑参、杜甫和王维的流传了下来。
岑参的和诗《奉和中书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云: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岑参当时为右补阙,官阶是从七品上,属中书省。贾至为中书舍人,官阶是正五品上,是岑参的顶头上司。因此,岑参的和诗写得工稳精到、中规中矩,既表现出对长官的恭敬称扬,又展示了自己的才华。
首联说,鸡鸣报晓的时候,皇宫紫陌上的曙光还透着月夜的寒意,黄莺在京都的上空鸣啭飞翔,春意盎然,灿烂多彩。古今注家均以“春色阑”为暮春时节,因为“阑”有“残”“尽”之义。但如果是“暮春”时节,则季节近夏,“曙色”不当“犹寒”,“路上”不当“还有黎明的寒气”。这也就是说,如果“春色阑”是春色暮、春色尽的意思,则与上句“曙光寒”自相矛盾。由此可见,这个“阑”应当通“斓”,即斑斓、灿烂多彩之意。
颔联说随着皇宫里报晓的钟声响起,一道道宫门次第开启,白玉阶的两旁,警卫的仪仗队簇拥着许多官员。
颈联说花儿迎接着这些剑佩铿锵的官员,正是星星初落的时候;被微风吹动的柳条拂过旌旗,柳叶上晶莹的露珠还没有干。
尾联说只有贾至舍人这位凤池之客能作这样一首好诗,正如《阳春》《白雪》的曲子一样,使大家都难于奉和。
就赓和来说,岑参的和诗简直就是无瑕白璧。正如明代胡应麟所赞:“通章八句,皆精工整密,字字天成。”清代吴昌祺称赞岑诗说:“用意周密,格律精严,当为第一。”清代诗人屈复也说:“看其分和照应,花团锦簇,天衣无缝,诸早朝诗此首第一。”清代施补华更是直言:“《和贾至舍人早朝》诗,究以岑参为第一。”
杜甫挥毫
避重藏拙却暗含自负
杜甫当时为左拾遗,属门下省。左拾遗只是个从八品上的芝麻官,但对于杜甫来说也是来之不易的。
天宝六年,杜甫到长安应试,但奸相李林甫说“野无遗贤”,一个也没有录取。天宝十五年八月,杜甫得知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便只身北上去灵武,不料途中为叛军所俘,押至长安。至德二年四月,杜甫冒险逃出长安到凤翔投奔肃宗。五月十六日,获授左拾遗。杜甫作诗述道:“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收复两京之后,杜甫随肃宗还朝。
此次大明宫早朝意义非凡,而贾至又写诗求和,杜甫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显露才华的机会,于是便写下《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从赓和的角度来衡量,杜甫的和诗是有罅漏的。贾至的原唱写了早朝前、早朝中和早朝后,而杜甫的和诗只写了早朝前后却未写早朝中。这非杜甫一时疏忽,而是有一定原因的。杜甫在任左拾遗之前就没有上过早朝,任左拾遗到京都长安后,朔望朝参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而且几乎排在末尾。他对早朝中既没有什么经验,也没有什么感受。因此,只能避重藏拙,以“朝罢香烟携满袖”一笔带过。但除了“朝”以外,其他四个方面的“早”“春”“宫”“颂”,杜甫都写得较为出色。
首句说五更时分,铜壶滴漏的水声催出了晓箭。古代以铜壶滴水计时,每个时辰都有一支竹筹从铜壶的水中升起。这是和的贾至原唱的“早”。下句和贾至原唱的“春”,说皇宫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春色,早晨的红霞映照在仙桃树上好像醉人一样泛出淡淡的绯红。颔联写煦暖的朝阳缓缓升起,旌旗上画着的龙蛇微微浮动,宫殿上的燕雀在微风里飞向高空。颈联尾联称赞贾至,说他早朝后回到中书省,满袖携带着氤氲的御炉香烟,挥毫便写成这首珠玉般美好的诗章。
至于“凤毛”的典故,则出自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东晋大臣、书法家王劭,字敬伦,小名大奴,是丞相王导的第五子,仪表风度很像他父亲。王劭担任侍中的时候,一次穿着官服从大门进入官署。大司马桓温望见他说:“大奴固自有凤毛。”凤毛是珍稀之物,喻指有父辈的才华风采。另《南史》载,南朝大文学家谢灵运的孙子谢超宗好学有文才,被选补为新安王子鸾封国的常侍。新安王的母殷淑仪逝世时,谢超宗作了一篇诔文,皇帝看后大为叹赏:谢超宗很有些“凤毛”,简直就是谢灵运再生。
贾至的父亲贾曾在开元初年当过中书舍人,所以杜甫说他们父子是“世掌丝纶”,两代都职掌皇家的文书。这两句对贾至的恭维比岑参的两句高明多了。杜甫的和诗将重点放在称扬贾至上,希望博得上司的重视。而且,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唐高宗咸亨进士,累官修文馆直学士,与李峤、崔融、苏味道被称为“文章四友”,是唐代近体诗的奠基人之一。因此,杜甫在吹拍贾至父子“世掌丝纶”的诗句背后,其实也暗含几分自负。
王维之作
诗中有画且画中有声
王维本来是给事中,属门下省,负责诏令的审议和封驳,拥有封还皇帝诏书和驳回臣下章奏的权力。官阶虽与中书舍人一样都是正五品上,却比中书舍人更有实权。
天宝十五年,安禄山攻破长安、洛阳两都,玄宗仓皇出逃。王维没来得及跟随扈从,就被叛军俘获。不料,王维故意吃泻药,拉肚不止,佯装瘖哑。安禄山一向爱怜王维的才华,就把他安置到洛阳,拘禁在普施寺,并逼迫他出任伪职。
安禄山在洛阳禁苑的凝碧池宴伪官数十人,令俘获的乐工及梨园弟子数百人奏乐。梨园旧人不觉嘘唏,相对泣下,逆贼竟拿出刀剑威胁说:“有泪者当斩!”有位叫雷海清的乐工愤怒地把乐器摔在地上,西向恸哭,即被支解示众。王维听到此事后悲痛不已,偷偷作了一首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叛乱平定后,朝廷将陷于贼手的官员分三等定罪。王维因为写了这首诗并流传于行宫,获得肃宗赞赏,又因他弟弟王缙请求削去自己刑部侍郎的官职替哥哥赎罪,于是被特别予以宽恕,授官太子中允。这时的王维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借赓和贾诗来表态,于是便写了《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从年龄上说,岑参当时43岁,杜甫46岁,与40岁的贾至相仿,而王维已经58岁,可以说是他们的前辈了。从资历上看,王维原是给事中,现在虽然降为太子中允,没有什么实权,但仍然是正五品上,与贾至平级。因此,他确实不必奉承贾至,而主要是立意颂圣。
宋代大诗人苏东坡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的这首诗简直就是色彩绚丽的连环画:鸡冠的绛色,云裘的翠色;宫殿的红紫,朝冠的乌纱,朝衣的黄紫;太阳的光色,龙衮的金色;诏书的五色,佩玉的白色。真可谓诗中有画,且是有声之画——首句的报晓声拉开早朝序幕,末句的玉佩声铮铮琮琮、余韵徐歇,开启了中书舍人等草诏大臣一天的繁忙。
写诗靠啥出彩
要有生活经验和真情实感
诗者志也,“志”是评价诗作的首要标准。王维的和诗以皇帝为主体,即便末句称扬贾至,也是因为他给皇帝尽忠效力。这是其他三人无法比拟的。而岑诗的和诗立意平平,但赓和严丝合缝,可为亚军。杜甫的和诗意在恭维贾至,虽极尽奉承之妙,却难免阿谀之嫌,且赓和出现罅漏,恐怕只能背榜了。
王维如此立意,也与他的身份和经历有关。王维21岁就中了状元,后历库部郎中、吏部郎中、文部郎中、给事中等,基本上是京官,早朝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特别是当给事中这样的常参官,早朝时离皇帝较近,以皇帝为中心写早朝自然得心应手。这是岑参、杜甫所无法比拟的。
王维还善于揣摩皇帝的心理。凭着多年的政治经验,他知道皇帝喜欢听什么、忌惮什么。当时,肃宗刚刚回京,又把太上皇接了回来。玄宗做了近50年的皇帝,是大唐开国以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同时,玄宗的逊位并非完全的心甘情愿。因此,新老皇帝虽是父子,却都心存芥蒂,明和暗斗。特别是玄宗的开元盛世,很令国人怀念。肃宗虽扭转乾坤,但重振大唐、复兴盛世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在朝臣观望、民心未稳之时,恰如其分、令人信服的颂圣宣传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可是,贾至的颂诗,并没有正面写皇帝,只是笼而统之地说“共沐恩波”。这“恩波”用之新老国君都是可以的。再看岑诗和杜诗,更是连沐浴皇恩都没有,只是多了对贾至的褒颂。这就如同刊发一组大明宫早朝的摄影照片,除了外景和朝臣的群景,就是贾至和岑参、贾至和杜甫的两张合影,早朝的主角肃宗皇帝却踪影全无。
王维的诗可就大不一样了。他刊发的这组大明宫早朝的照片,全是围绕肃宗来拍摄的。尤其是那个“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特写,一切的一切都是皇帝的陪衬。这两句诗还有着深刻的含义:玄宗虽然有开元盛世,却造成了藩属异族的叛乱,险些颠覆大唐王朝;端赖肃宗平定叛乱,重振大唐雄风,使得八方宾服,万国朝拜。肃宗看到这样的照片,心中何其滋润!
从四人的这次和诗可以悟出这样一个道理,写诗必须要有生活经验和真情实感。否则,即便杜甫这样的诗圣,也同样会在比拼中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