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接近它
关于《红楼梦》究竟应该怎么读,在还没有进入到正题之前,且容我先说明一个很重要但是我们可能会忽略掉的阅读态度。假如我们都是《红楼梦》的门外汉,我更希望我们阅读的方式,第一,以一个非常快乐、非常轻松的心情去接近它。这反倒跟我接下来跟各位分享的态度是非常不一样的。为什么?因为一部这么庞大的著作,大家知道前80回有60万字左右,这么庞大,这么复杂,甚至有一点点半文言意味的著作,如果我们一开始带着目的性或者带着做功课目的被迫去看的话,多少会损害我们审美的胃口,就像我们鼓励小孩子轻松游戏一样。我觉得大家可以用一种对待老朋友的态度,去接近它,去了解它。
对于老朋友我们不一定都很认识的,这一点可能年龄还不够大的人无法体会,可能我们相交数十年的朋友却未必真的了解他,所以在友谊酿酒般的过程中也不断发现新世界。如果我们用这样的态度来接近《红楼梦》,应该会让我们越来越对它感到亲切,也越来越感到一种故旧般的喜爱,然后我们才有更好的心理基础接近它。
因此,我觉得如果看到前5回时看不下去、看不懂,跳过去也没有关系,因为毕竟看不懂时勉强是没有用的,倒不如很轻松,很随性,跟老朋友一样,在什么地方相处最自在就在那里跟它相处,每一个朋友给我们提供的喜悦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接近《红楼梦》,我认为是最好的前提。
但是,随着我们越来越了解它,越来越接近它,可能越会遇到更多的盲点,更多了解上的困难。我们会发现书中的人物好像跟我们一样在呼吸,可是他们有很多地方是跟我们不一样的。这样就产生了阅读上的障碍,或者没有自觉到这种障碍的时候,我们就会用自以为是的方式解读,而解读最后就会产生许许多多我们对《红楼梦》的成见。这些成见美其名曰: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就有一千个《红楼梦》,好像百家争鸣,百花盛开,表面上这是一个缤纷多元的世界,但是并不是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红楼梦》都是等价的,并不是一千个《红楼梦》的意见都是可以帮助我们的,并不是这些意见都是千锤百炼的知识,是可以在历史中逐渐累积下去的。有太多的意见真的是一时的风潮,一时的感发,当时触动自己也触动别人,但是它不能成为知识,而我们需要知识,因为知识才能让文明不断地累积,而且可以一直壮大下去。这是我对于文化最关心的一点。
所以对于《红楼梦》我们不是没有感动,尤其是当我们感到悲悲切切的时候就去翻阅,看的时候心灵也受到启迪,我们在悲剧感中好像自己也得到了升华,得到了抚慰,这都是阅读上很常见的阅读方式。但是这个是不够的,因为它不是知识。对我们来说,感动是一回事,我们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怎么样从《红楼梦》里面取暖这个都是允许的,但是它不能成为贡献给这个大文化,可以永远一直累积下去,也为这个文化奠定发展的力量,所以我们需要知识。
但是知识是什么,这就是大的问题。
“作书者固难,而看书者尤为难”
首先,读《红楼梦》到底有什么困难的地方?这和我开场白完全没有抵触,我们一开始用很轻松的读者心态接近《红楼梦》,但是接近不等于进入,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那要怎样进入它呢?你不要带着太强主观意见的话,你就发现这其中有很多困难。例如里面有一些典故和词汇是什么意思我们都不一定懂,那就是所谓阅读《红楼梦》时通常我们也必须要面对到的知识障碍。但是除去这些部分,纯粹典故、传统文献等不同于今天的语汇概念之外,我觉得《红楼梦》固然带给我们现代人那么多精神上的泉源,但是我们知道要汲取这个泉源,使得我们受到滋润、灌溉、生长,其实有很多困境所在。
清初非常杰出的评点家张竹坡,他非常年轻,二十几岁就过世了,可是他对于《金瓶梅》的评点是非常深刻也无出其右的,他有一句感慨:“作书者固难,而看书者尤为难”。他是一个评论家,是一个最深刻的读者,他深深感觉到原来你要把一本书读好,那真的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
连这么优秀的批评家都难免有这样的感慨,那我们普通的读者,我们究竟储备了多少的资源,我们到底训练了多少真的是足以登上珠穆朗玛峰的那些基本装备跟基本训练?就这一点来说,我们读者应该首先意识到,我们一穷二白,一穷二白的意思是我们两手空空,可是自以为我们可以登上珠穆朗玛峰,这基本上是大部分《红楼梦》读者很常见的心理。所以每个人,我看过很多连《红楼梦》没有读过几遍,他就说谁谁谁怎么样,《红楼梦》的主旨怎么样,非常自信。我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因为我算是走到半山腰,再回过头去看就觉得自己当初是多么无知,然后看到还在山脚下的人却很相信他自己已经在山顶上睥睨天下,真的会有点不可思议。
所以就我们一般读者来说,更应该有一个自觉,我们不会比张竹坡更有分析能力,我们甚至应该怀抱着谦卑的心态,知道我们的装备很贫乏,我们应该努力增加自己的知识含量,训练自己的思想力量,增加自己的判断能力,这对于做人处事包含读书在内,其实都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第二,我们和《红楼梦》之间还有一个很大的鸿沟和困难,其实是人和人之间注定的本质,“人和人的距离,有时比起猿人和类人猿的距离还要来得远”。我们好像在一个黑暗的、无穷的太空里,两个兀自运转的行星偶然交会,可是这个行星过去的生命史,这个行星来自哪个黑暗的深渊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在互相交会的瞬间,好像看到它的样貌,但是更深的层次我们通常一无所知。所以“人和人的距离,有时候比起猿人和类人猿的距离还要远”,我们先要有这样的认识,然后你才不会那么想当然,你不会那么充满自信,以为你看到的就是全部的事实和真相,而这个是我们一般人最容易产生的一种本能反应,可是本能反应就会耽误我们向对方更走近一步。
我们跟曹雪芹隔了250多年,而且不止250多年,严格来说我们的文化断层间隔了两千年,因为我们完全在不同的生活情境、不同的价值追求,所以我们跟《红楼梦》的距离注定比猿人和类人猿的距离还要远。当我们意识到这个距离的时候,就应该更谦虚的,不要自以为我们就懂了,我们就以为用自己的感受、思想方式去推己及人,好像这样做就可以理解《红楼梦》,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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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钗黛褒贬了,超越出来吧,世界如此宏大
林林总总讲到这里,就是希望让我们超越人性,人性常常是:第一,以自我为中心,想当然,不能无私。我们常常只是以自己的需要,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成长、为了自我超越而阅读。因此,也很容易以一种简化的,尤其是二元对立的,以好恶来投射、理解这个小说的内涵和价值。这个现象当然不独《红楼梦》为然,举世皆然。我们这个时代有全球化的趋势,也是有识者很忧心的,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我们的知识水准可能越来越庸俗化。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所以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里也很痛心这一点,他说:“可惜啊,小说也不能幸免,它也被简化所统领的白蚁大军好好啃了一顿,这群白蚁不仅简化了世界的意义,也简化了作品的意义。”我们不应该做这件事情,小说是非常复杂的,非常丰富的,我们不应该用单一的有色眼镜看待,因为“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这是小说的永恒真理”。所以不要再钗黛褒贬了,超越出来吧,世界如此宏大。
第49回曹雪芹还安排一个完美的薛宝琴来到贾府,还要透过宝玉的赞叹说:“我成日家说我们家里这几个人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了,谁知不必远寻,单单在我们本地风光就一个赛似一个,我真是井底之蛙。”我们都在说宝钗是一个绝色的人物,读者们都说林黛玉是宝玉最爱的人,所以是最好的人。但是这样的贾宝玉都承认,来了一个薛宝琴之后,他说自己以前是井底之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连宝玉都说钗黛不见得是最好的,他都认可这一点,为什么我们读者还要坚持钗黛的褒贬到你死我活?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超越出来吧,为的是你自己好,这个世界还有非常多优秀的女性,而且每个女性都还拥有无限开拓的可能性,我们为什么要停留在钗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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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用一段话做总结,这是我最爱的一段话,《红楼梦》第56回薛宝钗所说——“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世俗去了。”这是真的,学问从哪里来?来自好好读书、好好思考、好好地努力超越自己。我们可以学习一种人格提升的法则,那就是奥地利心理学家维克多·法兰克所言,他经历过纳粹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生死考验,九死一生,对人性所能达到的努力所得出的体验,他说,真的,一个人无论在怎样的处境里都可以同样的坚忍、尊贵而无私。
所以无私是今天我们的主题,因为我们只有无私,才能够融入那个宏大的世界,当我们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小我里面的时候,我们永远长不大,永远是这个限度的自我而已。打破自己非常痛苦,拆肌裂骨,可是如果不经过拆肌裂骨、你的五脏六腑重新组合,你不会从毛毛虫蜕变成飞翔的蝴蝶。所以成长的痛苦是必需的,也是应该去承受的,为的是一个更好的自我。这一点我们永远可以自己选择,你可以选择做到这一点。这就是心理学所说的主体能动性,你绝对可以自己选择你要做哪一种人,你要做哪一种读者,你不要归罪环境对你的阻碍和影响。不,永远可以做自己的主人,那是你最终、也是最大的自由。这也是维克多·法兰克心理学最重要的核心。
就这点来讲,我们了解了读《红楼梦》的困难,我们可以怎样训练自己。当然后续都是每个人自己的能力,每个人因自己的兴趣,因自己的才性,我们可以选择不同的方向,但是超越自己,永远是我们存在最终极、最有意义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