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林黛玉而言,什么才是她的头等大事?千万不要说是爱情,她生活里的头等大事其实是吃药。初进荣国府,与外祖母抱头痛哭,与众亲戚相认,眼泪尚未擦干,正经话也还没有说上几句,先得介绍自己吃什么药。
因为大家看她身体面庞怯弱不胜,便知有不足之症。于是便有人问了:“常服何药?何不急为疗治?”连王熙凤那么八面玲珑的人,一见黛玉,问的也是“现吃什么药?”
唉,古代人和我们不一样,搁今天就算唐突,哪有一见面就问人家“你四不四有病”?简直就是尬聊嘛!好在黛玉接得住,不是直接怼:“我有病,你有药啊?”而是大大方方说:“对,没错,我就是这样,从会吃饭起,便会吃药了。我如今吃的是人参养荣丸。”
贾母说:“正好,我现在正配丸药呢,让人给你配一料。”那就接着吃吧,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吃药。但是,吃来吃去,补药那么多,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从没见黛玉的身体好转过。作为一个吃药VIP,反而失去了许多健康人的自由和快乐。宝玉过生日,在怡红院群芳开夜宴,大家玩得正high,二更一过,她立即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
真是扫兴。
就算她刚想一个人在外面发会呆伤会神,紫鹃会从背后赶来,喊她回家吃药。和宝玉吵架,一哭一生气,哇地吐了出来,没办法,估计是天天吃药,把胃吃坏了,所以稍微受点刺激就吐。吐的也不是饭,是刚吃下去的药,香藿解暑汤。宝琴送了她一盆水仙,她自己说:“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禁得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又怕屋里的药味把花熏坏了,不得已要转送宝玉。
因为从小就吃药,公认的身子骨弱,她也失去很多展示自我才华的机会。凤姐儿病了之后找临时代理,自家人是李纨和探春,再挑不出人来了,就从亲戚家的姑娘里找,选中的是黛玉和宝钗。
但黛玉的身体素质是硬伤,“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明知宝钗 “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不肯出全力,也不得已只能将就着用。而黛玉呢,不能亲自上阵,只能在一旁当拉拉队。大声给探春叫好,又忍不住道:“我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这样下去必至后手不接。”有什么用呢?身体拖了后腿,再会算账,也轮不到你算;再会理财,也轮不上你理;再有才干,也没人敢冒险让你上台施展。
总不能这边有个媳妇子来请示府里的事儿,那边让平儿堵回去:“你忙什么!你不见姑娘吃药呢,先出去候着,等一会子再来。”
除此之外,还要遭受误解。比如袭人就在背地里酸溜溜说黛玉不做针线,说老太太怕黛玉劳碌着了,需要静养,半年了还没见黛玉拿针线呢!听那话外音,好像觉得黛玉太过娇养了。身体健康的人,没体会过病人身体上的感觉,所以他们很难产生同理心。只觉得她太矫情,幸而有宝玉替她出言辩护。
她在窗外听到,但能冲进去说理去?只有默默忍了。大家见了黛玉的面寒暄,不是平常人的“吃了吗?”,而是“吃药了吗?”
第二十八回,王夫人见了林黛玉,问的是:“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
王夫人当时心情应该不错,开始屈尊体现一下做舅母的关心,说不定那鲍太医正是王夫人推荐的。如果黛玉乖巧地说一声:“谢谢舅母关心,我好多了。” 那就皆大欢喜了。
但她偏偏没有按标准答案答,而是大喇喇据实回答:“也就那么回事儿,老太太又让我吃王太医的药呢!”这多少有些让王夫人下不来台,想想人家秦可卿,瘦得脸上的肉都干了,面对贾母送来的枣泥山药糕,还说自己“克化得动”。王夫人没说话,此时的脸色应该是沉了一沉。
宝玉插话说:“以后别吃人参养荣丸了,吃天王补心丹。”王夫人耐心地说:“既然这样,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但宝玉太实诚,得寸进尺让他妈给他三百六十两银子,他要亲自给林黛玉配一料丸药。
王夫人有点生气了,开始爆粗:“放屁!什么药那么贵?”宝玉不看情势,二不唧唧地说了很多奇怪的药:头胎紫河车,就是头胎人胎盘,这和鲁迅讽刺的中药里要蟋蟀一对必须是原配有一拼了;接下来是人形带叶参,龟大何首乌(一说六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都是些闻所未闻的珍奇药材。
这都不算什么,主打药更吓人,是古坟里死人戴过的珍珠。还言之凿凿说这方子给过薛蟠,要宝钗给作个证。万万没想到,一旁的宝钗,竟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她太精了,冷眼旁观早看出了姨妈的不快,便明哲保身不掺和。多亏凤姐儿在里屋听见了,出来作证说确有此事。此时,王夫人的耐心已经耗尽,没好气冷笑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此话一出,黛玉的尴尬可想而知。
王夫人毕竟是大家出身,在对待黛玉的问题上仅限于就事论事,不会做得太露骨授人以柄。然而她不会,不代表她身边的人们不会。你看周瑞家的给奶奶小姐们送宫花,先往王夫人院子方向送,再是凤姐儿院子,最后才是贾母这边的黛玉。越往后走,随着贾母日渐年高,王夫人一派渐渐占了上风。世态炎凉,黛玉的日子眼看着会越来越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