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6年8月16日，英国《卫报》特约专栏作家海德丽·弗利曼（Hadley Freeman）发表评论性文章《后曼森时期——邪教杀人案仍然广受关注》，谈及曼森家族连环杀人案过去数年后，曼森家族仍是电影、电视以及文学作品关注的焦点这一现象，并对现象产生的原因从文化、道德、大众心理学层面进行分析，认为曼森事件仍具有非凡的现实意义。现将全文翻译如下：

    1969年的曼森家族杀人案仍是公众关注的焦点。个人播客、影视作品，甚至当季最热销新书——艾玛·克莱恩（Emma Cline）的《女孩儿们》——邪教恐惧对当今社会仍具有现实意义。

    上世纪60年代，查尔斯·曼森向其身心破灭的信徒们做出了无数有关自身未来的伟大预测，但他却从没有预测到他会变成一个在监狱里发霉变臭的无用老头。其实，他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比披头士还要伟大”的摇滚巨星，他曾经这样保证说。预言失败后，或者像这样的预言失败后，他说自己会在全球种族进化中成为伟大的雅利安人领导者。但是他真正想要的，不是别的，就是要名扬千里。从这个追求来说，不考虑别的，他完全成功了。

    到2016年8月，47年过去了。47年以前，曼森和他以女性为主的信徒们，即曼森家族，制造了连环杀人案，与肯尼迪总统遇刺和OJ辛普森杀妻案同为美国20世纪最轰动的新闻事件。与后两者不同的是，曼森杀人案毫无疑点：谋杀者、被害者、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甚至受害者的临终遗言我们都一清二楚。

    1969年8月9日，在曼森的指示下，四名曼森家族成员——特克斯·华森（Tex Watson）、苏珊·阿特金斯（Susan Atkins）、琳达·卡萨毕安（Linda Kasabian）和帕翠西亚·科伦温克尔（Patricia Krenwinkel）——离开了他们位于斯潘农场（许多西部片曾在那里取景）的聚居地，驾车前往位于 Cielo 大道10050号的别墅，这幢别墅的原主人是唱片制作人特里·梅尔切（Terry Melcher）,现居住着罗曼·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和他妻子莎龙·泰特（Sharon Tate）。曼森曾被海滩男孩的成员丹尼斯·威尔森（Dennis Wilson）,一名整日昏昏沉沉的瘾君子，引荐给了梅尔切。丹尼斯错误的认为曼森“有某种才华”。威尔森和朋友们说：“查理非常天马行空，真的。他很有深度。他听披头士的歌，从披头士的歌里获取下一步行动的信息。”

    梅切尔却兴趣缺缺，拒绝与曼森签订唱片合同。经常有误传说曼森命令信徒去西埃罗大道报复性杀害梅切尔，但事实上曼森已经知道梅切尔早已搬离。但是，他的确想给他一个“恐吓”。所以，在梅切尔的原住所，曼森的信徒杀害了5人：18岁的斯蒂芬﹒帕伦特（Stephen Parent）、著名咖啡品牌福尔杰咖啡女继承人艾比格尔﹒福尔杰（Abigail Folger）、其男友沃耶西科﹒弗莱考斯基（Wojciech Frykowski）、名人发型师杰﹒瑟布林（Jay Sebring）以及当时怀孕8个半月的泰特。泰特死前曾苦苦哀求看在腹中胎儿的份上饶她一命，但阿特金斯说：“你看，婊子，我可管不了你。”泰特被捅了16刀，她的孩子在母亲死后20分钟后也随即死亡。

    第二天晚上，同样的四个杀人犯，加上曼森以及另外两名信徒莱斯利﹒万﹒豪廷（Leslie Van Houten）和克莱姆﹒格洛甘（Clem Grogan），前往威佛力大道3301号，杀害了零售店主兰诺（Leno）和罗斯玛丽﹒拉比安卡（Rosemary LaBianca）。杀害他们的原因很可能是曼森家族曾在该住址的隔壁开过派对。在两个谋杀现场，曼森家族的信徒们都在墙上乱涂乱画了很多文字和符号，曼森希望这些文字和符号能误导警察认为“黑豹党”实施了谋杀，从而能引起种族暴动。他们也在披头士白色专辑上涂满了歌词，曼森认为这些歌词是启示他开展种族斗争的密码。与这些谋杀类似的还有很多，一些的的确确是曼森和其信徒所为，一些只是有可能——受害者包括毒贩、随从和不幸的无辜者，包括曼森的叔叔和万﹒豪廷的律师。

    尽管缺乏有料的秘闻，曼森故事仍然是许多文艺创作的蓝本。当年的谋杀犯要么在美国监狱里发霉，要么已经化成骨灰（阿特金斯2009年死亡，万﹒豪廷上个月第20次假释申请被拒）。2016年的夏天仍然是曼森季。艾玛﹒克莱恩的热销新书《女孩儿们》，就虚构了一名14岁的女孩成为某个邪教组织边缘信徒的故事。克莱恩，在本书出版时年仅27岁，获得预付稿酬高达200万美金（150万英镑），是获得报酬最高的处女作之一。这不仅是对克莱恩高超的叙事技巧的肯定，也与曼森故事引人注意息息相关。

    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连续剧《水瓶座》（Aquarius）的第二季今年6月播出，主角是大卫﹒杜克文尼（David Duchovny）饰演的警察，1967年他追踪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少年离家出走后——确实与查尔斯﹒曼森混在一起。最后还有艾莉森﹒乌明格（Alison Umminger）的最新小说《美国女孩》，描写的是一名为曼森家族中的女孩子们着迷的当代少年。

    所有的这些都延续了去年凯琳娜﹒隆沃斯（Karina Longworth）精彩的12集播客连续剧“你必须牢记这个”（You Must Remember This），《名利场》杂志将其称为“这个夏天最精彩的剧集”。该连续剧快结束的时候，播客的听众人数已经翻倍。“我播客的许多故事都是人们在出名后，或者名气丧失后发生的变化，”隆沃斯说：“让我着迷的是，这个划时代的悲剧发生的部分原因是这个家伙非常接近出名，但还没有出名。”

    曼森元素从未远离流行文化。《广告狂人》为增加梅根·德瑞普（Megan Draper）这个角色的紧张感，将其打扮成了泰特。莱塞斯特·卡萨毕安乐队（Leicester band Kasabian），在耍酷方面稍显笨拙，将乐队取名卡萨毕安，以纪念琳达·卡萨毕安。布莱恩·华纳（Brian Warner）将曼森定义为美国黑暗面的象征，玛丽莲·梦露则是美国光明面的象征，他将自己的舞台以玛丽莲·梦露命名。因为该谋杀案的极端暴力，因为谋杀者大多是女性，受男性邪教教主的控制，因为其中一个受害者是漂亮的名人，所以毫无疑问曼森谋杀案当时对许多人有极大的吸引力。但问题是，曼森为什么直到今日仍令人着迷？

    自从泰特和她朋友的尸体被发现后，人们就开始寻求曼森谋杀案的意义，用医学符号和简洁的陈述来冲洗掉谋杀所带来的血腥。披头士“白色专辑”中有句引述上世纪60年代末琼·迪迪恩（Joan Didion）的话，“为了活下去，我们给自己讲述故事。”这句话，打动了曼森。事实上，迪迪恩的意思是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毫无意义可寻。她写道：“那些年的那些事都毫无逻辑可言，除了梦工厂（的作品）。”

    曼森本人非常善于变形，根据听众情况进行灵活的调整。对威尔森和梅切尔来说，他是嬉皮士摇滚歌手；对信徒来说，他是耶稣再生的圣人；对来到聚居地的背包客，他是信奉种族主义的农夫。相应的，他的罪行可以根据不同的需求量身定制。他的故事可以体现出20世纪末的好莱坞转型：特里·梅切尔是来自老好莱坞的多丽丝·戴（Doris Day）的儿子，同时也是来自新好莱坞的月桂谷（译者注：“月桂谷”是一条穿越好莱坞中心的街道，也是许多演员、音乐家、艺术家的聚集地）人群的朋友。同时，曼森的故事也可以是疯狂变态追求声名的道德故事，曼森甚至在一个旧电影棚居住过，这就是其典型代表。

    最老掉牙的说法是谋杀案标志着“上世纪60年代的结束”。事实上，胡士托音乐节（译者注：最早举行于1969年，主题是“和平、反战、博爱、平等”。规模与阵容史无前例，标榜“音乐与艺术的结合”），上世纪60年代的荣耀高峰，发生在曼森谋杀案之后。而阿尔塔蒙特舞台事件（译者注：1969年滚石乐队在阿尔塔蒙特舞台举办了一场演唱会, 这场演唱会爆满的情况, 让现场保全人员无法有效维持秩序, 滚石乐队所雇用的保镖反应过度, 最后造成不幸伤亡事件. 这可以说是音乐史上繁华多变的60年代的最后一年, 也是胡士托时代反叛与理想的结束。）也尚未发生。第二个最老掉牙的说法是曼森代表了“嬉皮文化的黑暗面”。但是曼森被捕后有段时间里，许多人认为他代表着主流文化对反文化的压制。

    “我认为曼森案是反文化的斗争——我们自己的文化已经被牺牲，我们最珍贵的信仰被冷漠的主流文化，他们的打手，洛杉矶警察局给践踏了。”记者大卫·戴尔登（David Dalton）随后这样写道。他计划为滚石乐队撰文一篇（杂志的出版人，简·温拿（Jann Wenner），被报道曾这样自我夸耀说：我们要在封面写明‘曼森是无辜的’）。他甚至在采访曼森后，与妻子呆在了斯潘农场。但当洛杉矶警察局给他展示了谋杀现场的图片，图片上显示出曼森推荐给他的披头士的歌曲歌名用血液被四处涂抹在谋杀现场。戴尔登明白自己已成为了一个傻瓜。

    “一个小时前还铁证如山瞬间变成了子虚乌有。我没办法再细想这所有一切对意识形态的影响，例如：反文化的命运等。我有许多需要即刻解决的问题。我的妻子，安迪，仍在斯潘农场，”戴尔登写道。他迅速赶往农场，避免与农场任何人的眼神接触，以免有人发现他眼神中的恐惧，他抓住妻子，逃离农场。

    波兰斯基最初也否认了警方对曼森的怀疑。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清楚记得我对该信息冷淡的反应，我说：‘这是你们反嬉皮士的偏见。’”

    事实上，曼森，作为极端种族主义者、女性厌恶者和纯粹的疯子，本身就代表了某种虚幻的嬉皮梦想，就像丹尼斯·威尔森认为曼森有音乐天赋一样虚幻。但是，他的信念事实上与他身边的人没有太多不同。我们就曼森的女性厌恶主义进行过许多的讨论，他信奉作为男人，他有权力想有多少个女人就能有多少个女人来照顾他。这种观念在当时不可谓不普遍。事实上，他隐藏在既有的金色光环下，梅切尔和威尔森称自己是“金色光环的打破者”；波兰斯基被动对泰特不忠，当她待在家里独自画画的时候。

    “曼森故事的秘密之处似乎是受这些事件直接或间接影响的女性的故事，”隆沃斯说：“我非常非常清楚，那个崇尚爱情自由的年代，并不会让任何希望获得自由爱情的女性感到更自由。”

    上世纪60年代所谓的革命者们只是创造了一个原始的父系社会模式，男人是滥情的花花公子，女人则是附属的驯养的性玩具。罗宾·摩根（Robin Mogan）在其1970年的作品《再见，那一切》中就上世纪60年代有这样一段描写：“曼森是美国普通男性幻想的唯一合理极端，不管他是迪克·尼克森（Dick Nixon）还是马克·拉德（Mark Rudd）:妻妾成群的唯一男主人，女性承担所有低端工作，抚育幼儿，操持家务，奉命聚集杀人。”曼森的运气在于他的诸多病态与当时那个年代完美契合。梅切尔在拒绝与他签署唱片合约后注意到：曼森看起来或听起来与聚集在日落大道的数百名流浪的嬉皮士没有两样。

    而且，最初，他也不比那些名流们更加疯狂。毕竟，那时候的偶像包括臭名昭著的丹尼斯·霍珀（美国影星）和来自美国乡村摇滚乐队“爸爸妈妈乐队”的约翰·菲利普斯（John Phillips），神智清醒只是市侩的资本家才具有的品德。事实上，波兰斯基最初怀疑菲利普斯是杀人犯，因为他和菲利普斯的妻子，米切尔，有过一夜情。米切尔是泰特的闺蜜之一。这也体现了波兰斯基的习惯性滥交和菲利普斯的名声不佳。波兰斯基在随后写信给他之前的朋友说：“约翰表面的镇定，我知道，隐藏了他深层次的火爆脾气。”

    曼森竭尽全力在好莱坞发展，他成功混迹于摇滚明星和名制作人中，最主要是因为：人们在寻求真实时会变得愚蠢。那些像威尔森的人们认定曼森是一个真正的传教士，终其一生致力于学校和监狱的改革。上世纪60年代的年轻人们走上街头游行要抛弃旧的观念和枷锁，而好莱坞的人们则幻想着要推翻精英体制，拒绝传统的录音棚，拥抱摇滚和新影院。对那些因为财富而感到尴尬的有钱阶层来说，曼森是对一成不变最纯粹形式的拒绝。混迹在他的大本营中，能让他们感觉更好。在曼森的鼓励下，正如梅切尔和威尔森所做的那样，与曼森家族中的女信徒上床，也让他们感觉更好。

    隆沃斯将曼森的故事描述成“那个时代非常非常典型的（故事）。”的确，这是事实，曼森事件包含了上世纪60年代的许多方面——从冲浪音乐到逃学少年——这似乎成了一个潮流，是那10年的消极面的集中体现。但如果只是那个时代的篇章，就不可能在现代有那么多的共鸣。曼森事件里的女性故事，从阿特金斯到泰特，毫无疑问的吸引了年轻一代的女性作家们，尽管感觉远离了上世纪60年代的性开放，但她们时不时能听到那个时代的回音。

    曼森事件中最持久不衰的因素是：曼森的天分在于他能迅速发掘人们迅速滋生的希望找到新事物的情感；老的精英体制应该被推翻；主流媒体和警察都是固化阶层的工具；新一代被本应支持的体系所抛弃。这些被反文化看成当时领导和指引的光。但在当今社会比比皆是，主要的政治新闻都来源这个素材。所以，曼森事件又一次适应了一个新的时代。

    当人们寻找救世主时，他们通常会找到假先知。曼森的信徒运气超差的掉入了一个神经病患者的套路。从这个意义上说，曼森事件是独一无二的。但从引发曼森事件的需求、欲望和困惑来说，曼森事件非常具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