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不在此,死却必定在此,当百年之后躯体焚烧于火葬场,我的灵魂随同黑烟爬出了高高的烟囱,我也会变成一朵云游荡在这座城的上空的。
当世界上的新型城市愈来愈变成了一堆水泥,我该怎样来叙说西安这座城呢?
是的,没必要夸耀曾经是13个王朝国都的历史,也不自得八水环绕的地理风水,承认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已不在了这里,对于显赫的汉唐,它只能称为“废都”。但可爱的是,时至今日,气派不倒的,风范犹存的,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最具古城魅力的,也只有西安了。
它的城墙赫然完整,独身站定在护城河上的吊板桥上,仰观那城楼、角楼、女墙垛口,再怯弱的人也要豪情长啸了。大街小巷方正对称,排列有序的四合院和四合院砖雕门楼下已经黝黑如铁的花石门墩,让你可以立即坠入了古昔里高头大马驾驶了木制的大车开过来的境界里去。
你突然感到历史并不遥远,以至眼前飞过一只并不卫生的苍蝇,也忍不住怀疑这苍蝇的身上有着汉时的模样或是有唐时的标记。
所以,在我的居室里接待了全中国各地来的客人乃至海外的朋友,我送他们的常常是汉瓦当得一个拓片,秦砖自刻得一方砚台,或是陪他们听一段已无弦索的古琴的无声的韶音。
我说,你信步在城里走走吧,钟楼已没钟,晨时你能听见的是天音,鼓楼已没鼓,暮时你能听见的是地声,再倘若你是搞政治的,你往城东区看秦兵马俑,你是搞艺术的,你往城西区看霍去病墓前石雕。我不知疲劳地,一定要带领了客人朋友爬土城墙,指点那城南的大雁塔和曲江池,说,看见那大雁塔吗?那就是一枚印石;看见那曲江池吧,那就是一盒印泥。
现代的艺术在大型的豪华的剧院、影院、歌舞厅日夜上演着,但爬满青苔的如古钱一样的城墙根下,总是有人在观赏着中国最古老的属于这个地方的秦腔,或者皮影木偶。这不是正规的演艺人,他们是工余后的娱乐,有人演,就有人看,演和看都宣泄的是一种自豪,生命里涌动的是一种历史的追忆,所以你也便明白了街头饭馆里的餐具,碗是那么粗的瓷,大得称之为海碗。
逢年过节,你见过哪里的城市的街巷表演着社戏,踩起了高跷,扛着杏黄色的幡旗放火铳,敲纯粹的鼓乐。最是那土得掉渣的土话里,如果依音笔写出来,竟然是文言文中的极典雅的词语,抱孩子不说抱,说“携”,口中没味不说没味,说“寡”,即使骂人滚开也不说滚,说“避”。
你随便走进一条巷的一户人家中吧,是艺术家或者是工人、小职员、个体的商贩,他们的客厅是必悬挂了装裱考究的字画,桌柜上必是摆设了几件古陶旧瓷。对于书法绘画的理解,对于文物古董的珍存,成为他们生活的基本要求。
男人们崇尚的是黑与白的色调,女人们则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裳,质朴大方,悲喜分明。他们少以言辞,多以行动;喜欢沉默,善于思考;崇拜的是智慧,鄙夷的是油滑;有整体雄浑,无琐碎甜腻。
整个西安城,充溢着中国历史的古意,表现的是一种东方的神秘,囫囵囵是一个旧的文物,又鲜活活是一个新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