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仍是旧山河,唯独多了个嫉世如仇的流亡者。
一肚子幽怨哀愁,在命运的深渊里栽了好些跟头。
但假如没有这命途多舛之遇,也许画史中就少了一点传奇。
01.
如果没有风光过,兴许后来的生活,也算不得落魄。
八大长于宗室之家,是明太祖朱元璋之子——朱权的九世孙。他从小耳朵奇大,父母就用“耷子”称其乳名,长此以往,索性原名也就成了朱耷。
他的父亲朱谋觐,一生专攻山水花鸟,画作成就颇丰,在民间广为称道。八大从小耳濡目染,好学上进,成就了一身的好学识。
他八岁时便能作诗,十一岁能画青山绿水,十五岁冲破王室之规高中秀才,闲时还能悬腕写米家小楷,本就是个扎扎实实的人生赢家。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率军北伐,崇祯在煤山自缢,明朝灭亡。
朱耷时年十九,家中90多口人皆成刀下亡魂。所幸事变之时,朱耷与母亲和弟弟深居山中,才免于大难。
怎奈何国破家亡,只得被迫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流亡次年,八大的父亲患暗疾离世。顺治五年,他的妻子也亡故。命中倒灌的悲凉孤苦,常人所不能承受之痛,从此改变了八大的一生。
他携母带弟皈依佛门,削发为僧。十余年里清贫浪荡,常用烈酒浇愁肠。
心中所念的家国之情,遗民之境,如影随形却无能为力。遂此后时疯时哑,寻常人都辨不出,他究竟是身患重疾,还是装疯弄哑。
02.
画中景即世间景,灵动盛意;画中情未诉我情,苦闷忧心。
八大二十八岁时,开始住山讲经,随从学法的多达数百人。住处周围,茶席酒铺鳞次栉比,皆成了八大的好去处。
他时常蓬头垢面,披麻布旧衣,往来于茶酒之处,动辄伶仃大醉,挥笔作画,连画多幅不见停笔。遇索画之人,从不吝啬,慷慨相赠。
此后的几十年里,他一边呕心沥血的经营道院,一边沉醉于佛教的奥妙,过起了亦僧亦道的生活。
他的画作都以写生画为主,画石棱角分明,画花姿态娇柔,画虫栩栩如生……画中景绘世间景,可画中情,却未露心中情。
这段看似回归平淡,淡然处之的岁月,却始终令八大不满,心中的阴霾无处可散,又愈发深重。
03.
晦暗的丛林中分出两条路,一条孤月当空,一条乌云密布。
八大山人《自题个山小像》作:“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曹洞临济有,洞曹临济两俱非,羸羸然若丧家之狗。”
为僧数载,禅宗思想对八大具有极为深刻的影响。他的画作逐渐简洁、缥缈、流动、玄远。
画中虚实相衬,动静相映,存的住那抹清新与想象,道得出那份孤苦与凄冷。
生命之基调跃然纸上,生活之悲怆宣泄自如,半生写照,尽于画中所见。
康熙十七年,八大已五十有余。临川县令胡亦堂久闻其名,请他到临川官舍做客数载。多年流亡之途在脑海中浮现……
为避政治迫害,他遣隐多年,周遭无人知其所遇,无人解其忧苦,亦无人可对酒当歌,如今又逢身份败露之危情,八大的悲怆愤慨奔涌而出,他撕破僧服,告别故地,真的患上了疯病……
经过一年多的修养,八大才恢复正常,却因迫于生计,而靠卖画补贴家用。
他从此鲜少开口,画作却十足的愤慨、露骨,他对世间爱恋全无,嫉官如仇。
04.
“你终于闪耀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
那一年,八大鬓角斑白,独留世间,他言:“人识得真空相,便是长生不老翁。”
那些无处安放的苦楚,终于在杖朝之年泰然以对。正是生命里濒死的绝望,才支撑起活下去的希望。
于是,八大在画中,为自己搭建起了一个生动的自由王国。
他的水墨干浓相宜,山水深入浅出,远近高低各不同。花鸟随手留得,虫鱼随处可栖,无法之法,演八大之画。
一条鱼,一只鸟,一朵花,或白眼瞪人,或紧缩一团,有时发呆,有时冥想。寥寥数笔,却每一笔都有脱俗之魂,很多人都拿来解读,却每每都被被这孤巧困住。
因此,画中的题诗、签名、印章,都成为解读八大的重要线索。
可叹连这线索都晦涩难解,下过的几番苦功夫,也只得个一知半解的答案。
若说世人难近八大,怕是大半人都赞同。他一世孤苦一世伤,谁人能懂?
05.
余下的画里,墨中是阴森森的繁华,墨外是空荡荡的喜乐
“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是八大悟出的画之真谛。
墨中藏真情,墨外留意境,这是画之玄妙,也是国人历来之所寻。
八大的山水,曾近师董其昌,远法董源、巨然、郭熙、米芾、黄公望、倪瓒诸家,又影响了清代中期的“扬州八怪”,晚期的“海派”以及现代的齐白石,张大千、潘天寿、李苦禅等巨匠,前承古人,后启来者,为中国画坛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世上画家何其多,只八大水墨,造禅意幽深之境,谱空灵孤寂之景,白眼看尽世间人,千古独绝,百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