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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帝王的血统 孤苦而睿智的灵魂
2017年12月22日
来源: 诗歌风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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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八大山人,我们的心中会涌现出太多的迷惑和不解:支离的身世,怪诞的画面,禅偈般的诗文,天书样的题款。似哭似笑,非哭非笑,那是三百多年前一个孤苦而睿智的灵魂哭笑间、迷狂间为我们设下的一个个谜面。仿佛黎明前暗黑天幕下那一颗最耀眼的孤星,永远伴着沉去的落月,幽远而孤寂的燃烧,几世几年,投射到我们身上的,是他那穿越时空、被稀释被剥蚀之后的微茫的清光。

    今天,当我们想要还原、怀想他那燃烧的热力和辉煌时,唯一可凭靠的就只有眼前这一撇依稀而灿然的光亮。

    “遗世逃名老,残山剩水身”,曾有人用这一联十字去概括八大山人传奇的一生:生于帝王宗室之家,长在皇朝陷落之后;曾是天皇贵胄之子,变为残山剩水之身;为求生存,装聋作哑,隐姓埋名,出入佛老,结果却非僧非道;中过秀才、做过和尚、或称狂士,或曰高人,忽隐世,忽玩世,时而清醒时而迷狂,最后索性“不名不氏,惟曰八大”,“溷迹尘埃中”,“人莫识也”,成为以卖画为生的画家。

    八大山人原名朱统銮,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宁献王朱权的后人。在朱元璋颁赐给朱权这一支的谱系字“磐奠觐宸拱,多谋统议中,总添支庶阔,作哲向亲衷”中属统字辈。朱权是明初著名的曲家,其所作《太和正音谱》迄今仍是后世研究元明戏曲的宝贵资料。帝王的血统,家族的遗传,带给八大极高的文化素养和济世安邦的宏伟志向。

    陈鼎《八大山人传》说他“性孤介,颖异绝伦。八岁即能诗,善书法,工篆刻,尤精绘事。”还说他“善恢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常倾倒四座。”

    12岁时,他画过菡萏一枝,在池中半开,横斜水面,生意勃然,挂在堂上,有清风徐来时便会盈香满室。“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无论如何,这样的记载都会让人想起中主李璟这充满富贵气、王者气的词句来。

    他还善画龙,在丈幅之间蜿蜒起伏,欲飞欲动,有如真龙天降。“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秉承着这样的宿命,他意气风发的在大明最后行将没落的年代中成长着。15岁,他就不顾王室只能世袭勋爵而不得参加科举考试的规定,毅然参试,并靠自己的力量一举高中秀才。这也让他除去“统銮”的谱名(族名)之外又多了一个“赐名”——朱耷。

    如果没有那一年、那一天在煤山上演的惨烈的一幕,八大山人的面前肯定是阳光灿烂,一马平川……

    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1644年,崇祯帝吊死煤山,大明这一轮曾经璀璨圆满的明月从此永远坠落。这一刻,八大山人只有十九岁。生活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天崩地裂,这四个字可以概括这一刻带给这一个性情孤介,有着强烈的家族感的孩子的全部感受。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开口说话。他要化作一颗星,永远伴着心中这沉去的落月,无言无悔的燃烧尽自己鲜华的生命。

    若干年后,他画过一幅《藤月》,画面的下部一轮昏黄硕大的明月正沉沉的坠落,一点,一点,沉,落,上部是枯硬错结的藤萝,和着明月的坠落之势盘旋,那残缺的圆满与尖锐弯折的线条冲突映照,令人顿生利刃钻心般的痛感。沉下去了,沉下去了,这孤藤落月成为这一刻八大心象永恒的诉说。

    也许是祖先的余荫,也许是上天的恩赐,在接下来清廷对明室见一个杀一个的宗族灭绝政策之下,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逃亡之中,他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愧矣!微臣不死,哀哉!耐活逃生。”他用这血泪交并的对联记述下自己在天翻地覆的生死劫难中的惨痛心情。

    今天,我们无法想象他在奉新山逃亡的五年是怎样度过的。但我们可以断定,这是血雨腥风的五年,也是他重新抉择自己人生路途的五年。为了生存,能且只能割断旧有的一切改头换面。这是一场思想、性情的质变,这是一场人格的裂变。对于一个只有20余岁,才构建起自己的人生图景的年轻人来说这变的烈度绝不亚于一场翻天覆地的朝代的变革。

    这是一个人心灵世界的地覆天翻!这场变革产生了两个结果:世上多了一个和尚,也多了一个疯子——与出家几乎同时,他疯了。

    其中原因,多年后被他的朋友邵长蘅一语道破:“山人胸中汩浡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喑……”

    一面是超尘出世的青灯古佛、暮鼓晨钟,一面是奔涌不息、抑郁积聚的炼狱之火,从此,他的灵魂便游走在这天上人间的两极之间。

    他说,他出家的目的在于“欲觅一个自在场头,全身放下”,去过一种“门外不必来车马”的出世生活。于是,他努力参禅,用功领会佛理,尝试着进入到佛家宁静清远的境界中去,有时候他确实也达到了这样一种超然的境界——“净几明窗,焚香掩卷,每当会心处,欣然独笑。客来相与,脱去形迹,烹苦茗,赏章文,久之,霞光零乱,月在高梧,而客在前溪矣。遂呼童闭户,收蒲团,静坐片时,更觉悠然神远。”

    他曾与老师释宏敏多有唱和。

    宏敏有《咏吼烟石》:“梦回孤枕鹧鸪残,春雨萧萧古木寒。往事不须重按剑,乾坤请向树头看。”这里有山河破碎、往事成空的悲哀眷恋,也有拔剑而起的冲动和对乾坤易主的黯然神伤,充斥着遗民气息。

    八大的唱和却有物我两忘、万籁沉寂之感:“茫茫声息足烟林,犹似闻经意未眠。我与松涛俱一处,不知身在白湖畔。”听到茫茫声息,看到满林烟雾,竟似在听禅师说法,然后就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和,不知何者为松,何者为我了。

    似乎真的是“万籁此俱寂,唯闻钟磬音”了。他很快便成为介冈灯社的主持,竖拂而成宗师。

    但是,从这一时期使用的名号上我们却看到了他心中的矛盾和挣扎。

    他法名传綮,自号刃庵。綮是骨髓缝隙中的精妙之处,传綮即是传佛法之精髓。刃者,忍也。《庄子》有“肯綮”“游刃”之说,又取其忍的谐音。然而,与此同时,在他的书画中出现了“雪个”的署名。雪个,意谓冰天雪地中的单竹枝,荒寒孤寂、挺拔峭立之气顿出。还有“雪衲”,雪者,素白;衲者,僧衣,一身缟素,为谁歌哭!

    陈鼎《八大山人传》向我们描画出他发疯的情状——“未几病颠,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间,颠态百出。”伏地恸哭,仰天大笑,非压抑悲苦到极致不能有此狂恣之声容。

    一位名叫裘琏的士子曾去拜访这位传綮和尚,二人甚是相得,他写诗中描述了传綮的生活:“兰若千峰外,寻幽此数过。溪声咽石细,树色抱云多。入座驯鸥鹭,临窗冷薜萝。忽闻钟磬罢,观世意如何?”从这一句“观世意如何”中我们看到此时的八大已经做不到物我两忘,而开始把目光投注到滚滚红尘之中。

    这一年是康熙十年乙巳,八大四十六岁。

    改朝换代的动荡期已经过去,清朝的统治渐趋稳固,大明复国的可能性荡然无存。在稳操胜券的自信心的驱使下清廷取消了对明宗室斩尽杀绝的政策,规定改名易姓隐伏着返归不究。在生存不再是一个问题的前提下,生存的意义,生存的价值又一次摆在八大的面前。

    我是谁?我生为何事,我死为何求?何者是我灵魂的依托之所?在接下来的十余年中,八大传达给我们的是这一连串的追问。从这一年,他开始以“个山”为号。

    49岁那年的五月初七,他请友人黄安平画像,自题为《个山小像》。面容清瘦,神色安详,不,在安然的目光中透出坚忍和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迷茫。

    他对这幅小像显出异乎寻常的喜爱,一直到死,三十余年长随其身,须臾不离。并且在不同时期不同情势心态下密密麻麻记满了友人和自己题写的文字,如谶语,如天书,透露出一段段艰苦的心路历程。

    “个,个。

    无多,独大。

    美事抛,名利唾。

    白刃颜庵,红尘粉剉。

    清胜辋川王,韵过鉴湖贺。

    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

    冬离寒云夏离炎,大莫载兮小莫破。”

    这首“一七体”记下的是旁人眼中的八大。个,个,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个。抛却美事,唾弃名利,一心向佛,割断红尘。比王维清远,比知章俊逸。藏于北斗却能力挽南箕。俨然一超然游于人世冷暖之外的神人也。

    但是,在他自己看来自己却是不伦不类,不僧不道不儒的四不像——

    “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有。曹洞临济两俱非,羸羸然若丧家之狗。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

    过去的二十多年,一直在苦苦追寻,想要通过皈依佛门来安顿跳荡不羁的灵魂,但是今天,当面对自己的画像审视自我的时候却发现,曹洞也好,临济也好,都不能让自己的心灵得以休歇,都不是可以依托灵魂之所!奉佛而非佛,奉佛而疑佛,这疲惫不堪、彷徨无依的人是谁?谁又是我?为何?为何?

    “没毛驴,初生兔。剺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

    快走吧,快走吧,脱去这一切桎梏,走自己当行本色之路!

    其实,这二十余年,他心中复仇的火焰一刻也没有停歇,他一直在幻想“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鱼扫虏臣”,但是,身在佛门,结果只能是“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

    在心中去怀想那立志光复大宋河山的郑思肖,而不能有任何实际的行动。多年的参禅悟道,于家国何补?于社稷何益?他反思着,自责着,这痛苦不堪的追问让他对自己的生存价值进行了全面的否定,也让他再一次疯癫。

    他的朋友邵长蘅在《八大山人传》中记下了他的形迹:他撕碎了自己的僧袍,一把火把它烧成灰烬,然后步行二百里地,走回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南昌。

    我们很难想象,一个癫狂状态的人,是什么力量引领着他的脚步一步步迈向自己家的方向。

    总之,他回来了,在颠沛流离了三十多年后,在燃尽了自己过去的一切之后,他回来了。他东奔西跑,狂乱的穿行在大街小巷,一个人,哭着,笑着,舞着,唱着。仿佛在黑暗中被拘禁了很久的囚徒,一下子看到了阳光,自由了!放下了!他用这极端的方式庆贺着心灵的解放。

    一群孩童追着他拍手欢笑,没有人再能够认出他来。

    疯狂过后,他蓄发还俗。绕了一圈,在自己的家乡,人生的轨迹又回到了原点上。

    这之后,他开始自号“个山驴”——“吾为僧矣,何不以驴名?”,并刻一“技止此耳”印,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此驴者,笨驴也,黔驴技穷也。

    接着一系列和驴相关的印款与题名出现在世人面前:或单称“驴”,或合称“驴屋”、“驴年”、“驴书”、“驴汉”、“驴屋驴”。这自嘲自谑自轻自贱的题款是他对于昨天的彻底否定和对于明天的隐约暗示。

    从此他作画,只写天干不计地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不名不姓,无挂无碍。只是那“圜中一点”,在宇宙大化中自在的漂流。

    "青山白社梦归时,可但前身是画师。记得西陵烟雨后,最堪图取大苏诗。”

    梦醒时,他非僧非道非儒,就是一个以“驴”名的卖画为生的画师。

    1684年,朱耷59岁,从这一年开始,他自号八大山人,一直到八十岁去世。

    八大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

    由“圜中一点”到“皆我为大”,由最小而为最大,透露给我们他思想上的巨大变化。这是放下一切之后顶天立地的感觉。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宿,那就是——画。

    他的画从此进入全盛,酣畅淋漓的挥洒着他的生之绚烂。《河上花图卷》、《河上花歌》记录下了这释放的热力,这燃烧的辉煌。

    流水潺潺,花儿盛开。或俯首低眉,或挺拔直立,或一只怒放,或团簇竞开。有荷花之灿然,有兰草之清媚,有垂柳之飘摇,有篁竹之疏潇。

    所有的生命都在纵情欢歌。

    他说:“客问短长事,愿画凫与鹤。”凫颈极短而鹤颈极长,但都无碍于其生长,所以短长并不重要,关键是要顺乎自然之性。

    他说:“小臣善谑宗何处,庄子图南近在兹。”我宗奉的是庄子的自然之道,它不需求诸于外而就近在自己的心中。只要心与万物相接相谋,就会与自然达于浑融。“林泉酣放才为我,崖谷深容稍悟天”,有容乃大,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变得扩大无边。

    他把自己的画室叫做“寤歌草堂”,寤歌者,醒后的欢歌也。

    这是他生命最为纵肆的时期。由巧返拙,归真返璞,渐臻纯熟。“七十四五,登山如飞”,“行年八十,守道以约”。旺盛的生命与抱朴守约的心境内外合一,建构起人生与艺术之至境。

    辛巳年仲秋,在一篇小文中,七十六岁的他用“何园”的署名为我们描画出这一佳境:“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卑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穷忧者自冗。时易乾坤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雪卷云舒。”

    我们能分明的感受到他那会心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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