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想敌,你用这种小魔术,就可将她罩住了。
婆婆公公家境不算太富,但是南部安塔露西亚还是也种了几棵橄榄树。他们不是穷人,可是生性持俭,很少外出吃饭,偶尔能被儿子请出上馆子,亦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了。
这一家,小姑、小弟、二哥自去餐厅相聚,我们两对夫妇,荷西挽母亲,媳妇挽公公,倒也是一幅天伦亲子美满图。
婆婆风度高贵,公公绅士派头,荷西英俊迫人,只有媳妇,大聚餐三十六人吃罢之后,面色一直死灰,久久不能回复玫瑰花般美丽的面颊。
龙虾、大蟹、明虾、蛤蜊、鲑鱼,随大家乱吃,这里不是华西街,这里是马德里热闹大街上最著名的海鲜店啊!
你的劣根性又发,虚荣心又起,细细默想,你在沙漠梦寐以求的一些新衣服,现在都已经放在桌上了,这些人正在吃你的衣服,一个扣子,一条拉链,一块红布,一只袖子,现在又在吃皮带了——
你不要心痛,不要着急,你是天下第一人,难道算术还不及小学生吗?
你来算算,你的好丈夫,婆婆怀胎九月,给他血肉生命,二十多年来,无论念书、识字、上少年法庭、生病、穿衣、吃饭、上街、理发,辛辛苦苦扶养长大,她花了多少私房钱?公公卖了多少担橄榄?
你再看一眼荷西,如此好青年,你付这一桌海鲜钱,就可得来,这个生意做得是赔还是赚?
你再将心一横,又回想自己亲生父母如何将你捧在手中,掌上明珠也似的养出来,你一想再想,别人父母岂不是一样心血对待他们的心肝宝贝?
这一来,你热泪几几乎夺眶而出,不能反哺自己亲生父母,那么明虾夹几个给荷西父母盘子,岂不一样回报?(不公平也,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又不夹了。)
但愿荷西明白妻心,如果这样开导他,我们以身各殉双方父母,都是不够而又不够啊!(天下只有男的殉女的,女的殉男的。殉父母的孝子,还得打了灯笼去四处乱找。别找了,找不到的。)
要走了,整理行李。小姑在旁依依不舍,你以手足之情,幻想她是亲生妹妹,漂亮衣服分不分给她?分。
小女孩,情窦初开,公婆家规极严,没有几件体面衣服,她只好常常换男朋友来代替换衣服。
这不只是手足情深,这是为将来留下后步。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三毛星殒西天,留下未来小侄儿女,还得向这漂亮妹妹托孤,好给荷西再寻幸福。这一步,要事先安排好的,不可临时抱佛脚。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你心跳又到一百五十下。公公豁达,照常风雨无阻地去散步,不再送别。
婆婆面部表情冰冻如大雪山。我,这罪犯,以待罪之心进葛家门,再以待罪之心出葛家门,矛盾、心虚、悔恨,不敢抬头,蹲下穿靴子,姿势如同对假想敌下跪。
小姑冒雨下楼叫车。(有车的都上班去了,无人送也。)
等小姑奔上楼来大叫——快,车来了——
我紧张得真想冲出门外,以免敌人感情激动,突然凶性爆发来对付我。
这婆婆,一听车来了,再也忍不住,果然拼了老命箭也似的撞过来,我立定不动,预备迎接狂风暴雨似的耳光打上来。(我是左脸给你打,右脸再给你打,我打定主意决不回手,回手还算英雄吗?)
我闭上眼睛,咬住牙齿,等待敌人进攻。哪知这敌人将我一把紧紧抱在怀里,呜咽泪出,发抖地说:“儿啊!你可得快快回来啊!沙漠太苦了,这儿有你的家。妈妈以前误会你,现在是爱你的了。”(看官仔细,这敌人这才用了“妈妈”自称,没有用“母亲”。)
假想敌被我弄哭了,我自始至终只有防她,没有攻她,她为什么要哭呢?
小姑及荷西上来扳开婆婆的手臂,叫着:“妈妈不要捣蛋,下面车子等不及了,快快放手。”
我这才从婆婆怀里挣扎出来。
这一次,我头也仰得高高的,腰也撑得直直的,奇怪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倒流入肚。
秋天的气候之外,居然有一片温暖的杏花春雨,漫漫地浸湿了我的面颊。
我们再回过来看看上文那位白先生说的话(他还没说完哪)。三毛回过婆婆家,他又替婆婆讲了——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我终于杀死了我的假想敌。
我亲爱的维纳斯婆婆,在号角声里渐渐地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