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素来知道曹公善写大场面,在大场面中刻画人物。这不,宁国府为秦可卿举行丧礼,京中凡和贾府有关系的王公贵族都来上祭。但属于王爷级别的只有北静王水溶,我们今天就聊聊水溶。水溶不仅亲来上祭,还和贾府相关人等拉起了家常,并且一定要以登上仙界的秦可卿为大,等出殡的队伍过去之后,自己再回府。
这样一个恭谨有礼的王爷,很难想象他之前也是被祖母溺爱过的纨绔少年。据水溶自述,“昔小王曾蹈此辙”,此辙便指祖母的溺爱。仗着祖母的溺爱,想必水溶也曾无法无天的混过日子。但那都过去了,现在他以一个过来人的口气谆谆教导贾家,“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就像秦可卿在开篇托梦一样,水溶也讲了自己的心得:不宜荒失学业。可是,谁把这肺腑之言放心上呢?总要等到白茫茫一片寂静之时,才记起先前提醒过的声音。就像之前不知在何处看到的一句话,世间并没有什么“感同身受”,有的也不过是“身临其境”,大意就是如此吧。
张爱在《红楼梦魇》中提到关于宝玉结局的旧本约有十种,归纳起来总有这样的情节,宝玉沦落成更夫或看街人,因某种怠慢,被鞭打、驱逐之际,遇到北静王出手相救。这样的情节,无一例外都闪烁着国人古往今来朴素的愿望,遇难要成祥,坏事要变好事才皆大欢喜。所谓“否极泰来”也不过如此吧。不过,看水溶在秦可卿丧礼上的表现,我们确实觉得他是可以稳稳的站在那个重要位置上的。
说起年轻时如何轻狂,渐长后又如何幡然悔悟,我们总是不缺乏这样的例子。就像王维,年少也曾轻狂过,当年他为太乐丞,让伶人表演黄狮子舞,而黄狮子舞只能在皇帝面前表演,他因此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此事之后,王维稳重起来。后来他还批他的偶像陶渊明,“尝见一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忘大守小,不恤其后之累乎”。总是有那么一件事深深刺激了自由的如风一样的少年的心,他才会忽然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并估摸自己的力量。很难说水溶是什么时候走出小我,开始注意外面世界的,对此曹公也并未明确交代。我想,应是他父亲的去世或离开。父亲去世也好,像贾敬一样厌倦官场,只求自己的飞升也好,都是一个结果——水溶年未弱冠就不得不承袭王位。王冠很重,等于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由不得半点任性。
他将腕上的一串念珠赠给宝玉,据他说“此系前日圣上亲赐”,皇上把念珠亲赐于他,是君臣大义之外私密关系很好的证明,水溶能赢得这些,靠的是父辈积累的恩宠还有自己的一份玲珑。他平日又注意结交名士,成立智囊团,提高贤王声誉,他对贾政说,“小王不才,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他的这种主动学习仕途经济学问的精神是贾政做梦都梦不到的,他的宝玉一直拒绝长大,只愿也只会在丫头堆里鬼混。
而出场几次的北静王妃,谨遵礼法,进退有度,寡言少语,仿佛使人窥见她的贤良淑德——他的妻子,仿佛也受了他的影响似的。
而之前聊过的一个重要红楼人物――贾雨村却大不相同。雨村先保持清高,后被贬,受不了便把自己染黑,决绝的走向他原本厌恶的那一面;而贾政,始终没有真正走进官场,诗酒放诞也忘了,悬在半空中,不会钻营,也不惯俗务。从文中有限的信息来看,水溶得到皇帝的恩宠,并没有得意忘形,且始终保持着一份雅致。
当然文中除了秦去世那一章,对于水溶基本都是侧面呈现。宝玉下雨天去看林妹妹,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惹得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又问鞋子怎么那么干净,宝玉很兴奋,“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由此可以遥想下雨天的水溶,穿上这套别致的雨具在府中四下走走的样子。宝玉和蒋玉菡一见如故,蒋玉菡当即解下腰中的汗巾子相赠,并说,“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蒋玉函对水溶是敬重的、感激的,由此,也可以看出水溶的情趣风度。
他结交宝玉,把蒋玉函当做朋友对待,使为官做宰紧绷起来的神经得到片刻放松,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雅致生活看成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当然,某种角度,我们又可以把红楼梦看作是男人的一部心灵史,作者用水溶的例子启迪读者:仕途并不是宝玉想象的那般可怕或者被雨村弄得那般污浊。
写水溶,当然绕不过林妹妹。林妹妹是宝玉乃至作者心头的白月光,他肯写上两笔林妹妹和水溶似有若无的联系,本身就是对水溶的一种认可。哪两笔呢,一是水溶的念珠被林妹妹掷在地上,一是宝玉要送水溶的雨具给林妹妹,被林妹妹拒绝,似乎是水溶和林妹妹在后文发生了某种瓜葛,但林妹妹没有配合。林妹妹那种性格,爱她的人很爱,不爱的就极不爱,中间没有折中。她的爱更像是一种决绝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式的爱。宝玉和水溶能成为朋友,和他俩都是外貌协会成员有关,也有若干共同志趣,究其内心,他们却是两个不同的星球,运行在不同的轨道上。
水溶体现的是一种认同精神:认同已有的价值标准体系,认同孔孟谆谆教导的“礼”即秩序、服从、仁爱的原则,认同人际关系的平衡与实利原则。由此,他进退有据、刚柔有度、举止得体、藏用俱时。宝玉体现的是一种不合作精神,王蒙曾说宝玉是:多余的人、局外人、逍遥派、孤独者、智慧苦果的咀嚼者、能言语不能行动的人、堂吉诃德、阿Q、性变态以及殉情者,但同时又说,以上又全都不像。总之,宝玉对当时的那套价值标准体系的态度是不合作的。水溶肯定能欣赏林妹妹,远远的如一首诗般的欣赏,但是近了之后发现林妹妹的爱哭、爱生气,他未必能像宝玉那般做小服低去哄她?他也未必有这个时间——纷繁的外界事务会占去他的一大半心思的。说到底,他更爱保全的是家族的利益。
那么,就没有女孩可以做水溶的红颜知己了?窃以为,红楼女子中唯宝钗适合。宝钗,七八岁上也很淘气,但父亲没了,便主动分担了家庭重担。相同的经历、共同的使命、广博的人脉关系,或许能让他们因惺惺相惜成为最亲密的爱人。但作者宁可写句“钗于匣内待时飞”,把读者对宝钗结局的猜想引到“饿不死的野杂种”贾雨村身上,也不肯给出水溶和宝钗的任何蛛丝马迹的信息(还是偏爱林妹妹不是?)。他让这两个人孤独着,站成一座高楼,高处不胜寒。不过,孤独才是人世间的常态,对于已经如海洋般澎湃着的心这也算不了什么。
又或许北静王妃便是另一个宝钗。但我总不相信别家女孩,对人世间的万般滋味能如宝钗那般深刻洞察、那般从容应对。人世间也只有一个宝钗吧。
几乎所有的人都曾有过年少轻狂。歌德笔下的维特便是一个对艺术特别敏锐但对现实繁文缛节很厌倦的少年,他憎恶世人,觉得“他们互相争夺健康、名声、欢乐、休息,而且多半是出于愚昧、无知和狭隘,可你要是听他们自己讲起来,无不适出于最好的意图”,他逃到爱情里,却没有宝玉那般幸运。“他输了,不想承认;承认了,就意味着放弃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依托”,只好死。少年维特几乎就是作者歌德的化身。歌德把维特写死了,他才迈过了烦恼的少年门槛。
宝玉向左,便是水溶,一个自我匡正的少年模板。从审美上看,维特、宝玉这类少年因为对抗、不合作的态度获得读者的掌声;但从实用上看,成长路上能不断匡正自我才是正途(大概是囿于传统中国文化思维的影响),王维、水溶他们做到了。就像一条河流,不任意冲撞,才不会溢到四处沾染泥沙,才会最终到达大海,才会饱览更多风光。
想起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评论什么是大才,我觉得拿到这里说他们也很合适:“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涛浴日,所见皆金银宫阙,奇花异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