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校园的湖边,常坐着一对对老者,每次经过都会驻足观看,满头银发,儒雅而温柔,从很远的岁月走来,静静地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
当合上吴冠中自传的最后一页,脑中便是这样的场景,却也多了一丝感叹,每个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吴冠中和妻子朱碧琴的故事,无疑是这句话的准确注脚。无数的埋怨、不解、愤怒之后,还是选择陪你到老。
中国现代艺术“融合中西”这条路,如果说林风眠是播种者,那吴冠中无疑是集大成者。
在他这里,东方和西方的冲突不见了。写实和写意开始交融,抽象和具象的界线开始弥合……
他用苦难和才情,醇就了他横跨中西的艺术,他用赤子之心为我们寻找到了这个时代的美。
师从林风眠,这位从江南农村走出来的少年,凭着自己的一腔孤勇,和对艺术的热爱,在几十年的打磨中,终成中国美术史上学贯中西的泰斗级的艺术家。
当他从法国学成归来时,妻子朱碧琴曾笑言:“你的成就其实也是我的成就。”看似玩笑话,细究起来也是真的。晚年的吴冠中在书中写道:我一生只看重三个人,鲁迅、梵高和妻子。鲁迅给我方向给我精神,高给我性格给我独特,而妻子则成全我一生的梦想,平凡,善良,美。
他与她相识,是在1943年,世界大战,国内抗日,23岁的吴冠中从国立艺专毕业,前往重庆大学建筑系任教,而朱碧琴在这所大学附小任教,于是相识,相爱。
他眼里的她年轻美貌、纯洁、善良。他刻苦努力,一心向往艺术的成就。她并不太理解或重视他的这些品质,只感于他的热情与真诚。
朱碧琴是湖南姑娘,出生在普通的公务员家庭,当二人恋爱时,朱碧琴的父亲是反对的,他提醒女儿,画画的将来是很穷的。
她不怕穷,从小朴素的她,不过希望过简单的日子,有爱的人,一生慢慢走就好。
他们终于还是结婚了。可新婚的甜蜜还没过去,便收到了吴冠中要出国的消息,当时有个全国范围的公费留学机会,绘画只有两个名额,吴冠中就是其中一个。
那个时候的吴冠中,满脑子都是对艺术狂热的追求,朱碧琴虽然心里有失落,但还是替他高兴,因为她知道,艺术和绘画,是这个男人几乎全部的生命。
临去法国前,吴冠中想要一个手表,因为在国外没有手表是一件很不方便的事。可是家里没有足够的钱,去买一个手表这样的奢侈品,于是便试探地问妻子,是否可以将嫁妆里的金手镯卖掉,买一个手表。朱碧琴很是珍惜这件嫁妆,起初只告诉他这镯子是假的,但一连几天,吴冠中都愁眉不展。朱碧琴见如此,很不忍心,便又告诉吴冠中这是真的,让他拿去卖了,此后她再也没提过这个镯子。
解放后,建设祖国的热潮,感召了无数海外游子,吴冠中的心也开始有些动摇,于是便询问朱碧琴的意见,她不懂艺术,也不懂巴黎的浪漫,只告诉他:她愿他的事业能如愿,她也不想一辈子在国外生活。吴冠中最终决定回国发展,后来他在书中写道:她是天平上的砝码,很小,却举足轻重。
可是艺术家的灵魂在家庭中,往往是自私的,当两个人靠近,相处的摩擦便日渐显现,他不问家事,一心扑在绘画上,朱碧琴虽然任劳任怨,但每当看到孩子因为贫穷,眼巴巴地看着商店的糖果时,她也会觉得委屈,实在气不过了,就冲他喊:“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下辈子再也不嫁你了!”
慢慢地,吴冠中也开始认识到自己的自私,并为此为内疚,“这样的灵魂深处能诞生艺术之苗吗?”
后来朱碧琴的工作产生了变动,开始从事美术资料收集工作,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慢慢懂得去欣赏丈夫的画作,因为工作的原因,竟也常常向他请教,他们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从之前的夫妻,变成了师生,也变成了朋友和知己。
他将一只脚翘在栏杆上,这样便于将画板搁在膝盖上,凝望对面水墨般云山雾罩的景致,一边将它描摹于纸上。
她站在他身后,一手拄拐杖,一手撑雨伞,为他和画纸遮挡风雨。
那是1983年吴冠中偕妻在黄山写生。
一位法国摄影师刚好路过,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动人画面。实际上,半生走来,她总在为他撑伞。
后来他说起留学第二年春天,他和一位法国同学一起驾船沿着塞纳河写生,结果遇到风暴掉入水中,不会游泳的他差点淹死。
当时他穿着来法国前朱碧琴卖掉自己缎子夹袄、买来毛线为他织的红毛衣,手上带的是那只手表,怀里还有朱碧琴的照片,带着极强的求生意志,他等到了别人的施救。
到后来他讲给她听时她只说:如果当时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彼时的她经常做梦,梦见自己总也等不来他的来信。一直到头发斑白时,她还会偶然做这样的梦。
1991年,她因脑血栓而病倒,后来又患了老年痴呆,他从来坚强,却也尤为脆弱,连作画也不能够举笔落墨,团团黑绘成不祥之花黑牡丹。
于是写道:“妻病,心情恶,丹青久闲搁,落墨成黑花,有人遭身戮。”
吴冠中曾经对妻子说:你走在我前面是你的福气。但最终还是他先走了。
已经糊涂的朱碧琴,不知道丈夫已经走在自己前面,她总是习惯性地问家人:吴先生怎么还没有回来?
在她记忆中,他依然在外面某个地方画画,只因为投入而忘记回家。
这一生,她的身上都有着他的梦想,他们相互成全,也相互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