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0多年前,六祖惠能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500多年前,王阳明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14世纪时,逻辑学家Ockham提出了著名的“奥卡姆剃刀原理”: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100多年前,英国的精神分析师温尼科特提出了一个概念,叫:good enough mother。
曾奇峰老师给出了绝妙的翻译:“60分妈妈”。
以上这四个概念,他们的内核全都是围绕着一个真理:自由的本质,是「放弃控制」。
人作为目前地球上唯一已知的高等智慧生物,我们一生所做的绝大多数努力都是为了逃避存在的真相。
我们所建构的一切,都是为了压抑、隔离、缓解存在本身的「焦虑」。
「自由」之所以是所有人类潜意识之中最深处、最终极的追求,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自由代表着没有了任何的焦虑和不安全感。
因为「焦虑」这种不舒服的感受的持续存在,所以我们潜意识之中总是试图能够“一劳永逸”的永远消除这种感受:
比如在原始时期我们可能总会被虎狼等大型动物攻击,为了彻底的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发明了房屋;
比如在现代社会生存需要「金钱」,为了能够彻底的不被金钱所累,所以人类才会向往财务自由;
很明显,这种为了缓解「焦虑」所做的努力,有着非常巨大的社会意义上的正面效用:科技在不断进步,人类的生活水平在不断提升,人类的欲望能够得到更大的满足。
但唯一的问题在于:我们所做的这些所有的努力,对于存在本身「焦虑」的缓解,从来没有起到过任何一丝一毫的作用。
相反,随着科技的发展,生活的便捷,互联网的联通一切,消费主义的兴起,人类的心灵世界不仅没有变得更幸福,反而在越来越痛苦。
互联网令我们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所以令我们产生了更强烈、更多的欲望,我们想拥有更多、享受更多,可是大多数人的资本和生产力并没有提升多少,所以更多更强烈的欲望带来了更多的痛苦。
消费主义无时无刻不在给人们洗脑,要通过各种物品和消费的标签来标榜自己、和获得自我满足,可是你一旦陷进这个陷阱里就会沦为资本家眼中待薅的羔羊。
我们总是被自己的短视和一时的欲望左右着。绝大多数人都是出生后就被惯性不断地推着前行,而从没有人停下来仔细的想一想:我为什么要前行?
那些在所有人都在依靠惯性前行的历史上停下来反思的人,被世人称作:哲学家。
但是哲学家从来都没有获得过真正的重视,所有人都在忙着看手里的哪只股票会涨,忙着刷微博看爱豆有了什么新动态,忙着在王者荣耀里狂骂队友。
如果我们不停下来思考问题的本质所在,就会必然的被惯性推动着浑浑噩噩的前进。
如果我们始终都在为惯性的生存而忙碌着,那么痛苦和惯性将会永恒的并存下去——我们为了对抗、逃避「焦虑」所做的努力,才是我们生活中大部分痛苦的真正根源。
我们越是试图“获得”自由,就会愈发的不自由;
我们越是试图“不焦虑”,就只会愈发的更焦虑;
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在于:作为人存在的「焦虑」是会永恒存在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彻底的消除不安和焦虑。
我们穷其一生都在试图实现一个根本就无法完成的目标,所以在前面我才会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徒劳。
我们只不过是在追逐挂在脑袋前面的胡萝卜的驴,穷其一生都在追赶,但穷其一生都不可能追到。
我将人存在本身所不可避免的焦虑称之为「存在焦虑」(和马斯洛的“存在焦虑”概念不是一回事),这种存在焦虑是驱使人类终其一生都在不停地活动的根本驱力之一。
「存在焦虑」产生的原因是基于四个先天要素:死亡与风险,无力感,人生的无意义,孤独。和一个后天要素:俄狄浦斯冲突。
对死亡的恐惧,和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面临的风险,这是导致我们「存在焦虑」的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原因。
我们不想死亡,我们渴望永恒的存活,我们希望可以永远舒舒服服、没有任何风险的生活下去。
性与暴力是人类历史中永恒的主题,性的意义是对抗死亡(通过生产后代来试图完成精神层面上自身不死的延续),而暴力则是为了抵御、或者征服风险。
「无力感」是建立在死亡与风险的基础上所必然会产生的一种感受,因为我们不可能不死,我们也不可能没有任何风险的存活。
我们逐渐发现,我们不可能控制一切,事实上,世界上真正能够按照我们自身的意愿而达成的事件实在是少之又少。
我们一次次的发现我们所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都被现实所拒绝,我们控制不了地球,控制不了别人,控制不了物质的属性,甚至都控制不了自己。
这种无力感会令我们陷入极度的沮丧和失望,但无论我们失望了多少次,我们都始终没有清醒的意识到:失望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没有控制的能力。
所以我们仍旧在一次次试图通过去控制那些我们原本就控制不了的东西,来摆脱无力感。也正因此我们愈发的焦虑、和体验到更为强烈的无力感。
人生无意义的本质,令我们体会到的是对存在本身的否定。
没有意义就等同于没有存在,没有意义就意味着一无所有的空虚。
这种无意义感会让人发疯,极度的无聊甚至会导致自杀。
所以我们会如此强烈的需要“意义”,只有有了意义我们才有“我是存在着”的感受,我们才能够安心的奔着目标继续生活下去。
因此人类通过发明各种各样的规则、仪式、和评判系统来“建构”意义。
我们通过不停地“做些什么”,来证明“我活着、我存在着”,以此来抵御「无意义」。
彻底的孤独本质上等同于死亡。
孤独确实具备可以杀死一个人的能力。因为人唯有在「关系」中才能够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只有来自于「客体」的回应,我们才能够知道自己是作为一个“人”而活着的。
所以寻找关系,建立关系,维护关系,这是我们每个人一生都要、且都在做的事。
但尽管我们有语言可以交流,我们也有通过进入同一情境来体验共同感受的能力,我们也有亲子关系、婚恋关系、朋友关系、职场关系等各种各样的关系,但事实上谁都无法摆脱人的本质上是彻底孤独的这一事实。
人和人之间永远不可能达成真正的相互理解,我们也永远不可能拥有永恒的、不存在问题的亲密关系。
人的一生必然会有一些时刻。不可避免的要面对人存在的最彻底的孤独,这种孤独如同被彻底的沉入黑色的海水之中般绝望。
我们穷其一生都在建立很多看似像模像样、但也许实质上没有丝毫意义的人际关系。
「俄狄浦斯冲突」指的不是弗洛伊德的那套“杀父娶母”的理论,俄狄浦斯冲突指的是:「我们渴望成功,同时又害怕成功后所可能受到的惩罚」。
这种冲突的原型可能是来自于想要独占双亲中的某一方、却又担心另一方的毁灭性的报复;
也可能是来自于在成长的过程中,当儿童的一些释放欲望、获得快感的行为总是受到父母的打压、斥责、甚至是伤害。
比如说:把房间弄的一团糟,用手戳自己的排泄物,猛抓妹妹的头发等,这些行为可能会令一个儿童感觉很开心,但是随之而来的父母的打骂或呵斥却可能给他建立这样的一种信念:我如果让自己太舒服的话,就会受到惩罚。
所以这个人长大后就会不敢让自己太成功、太舒服,甚至他可能会故意的制造失败、故意令自己变得很无能,以此来避免潜意识之中的惩罚。
或者是,他在获得了太大的成功后,会故意让自己有一些损失,捐出去一些钱等等,从而在心理层面上获得这样一种安慰:我已经主动受过(我可控的、可预见的)惩罚了,所以就不会再有别的(不可控、不可预见的)惩罚了。
潜意识之中的这种「成功后的惩罚」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之上,令我们时刻感到焦虑和恐惧,并终其一生都要自我设限、以避免想象中的惩罚。
我们可以看到,在面对以上这些终极痛苦时,我们所采用的全部手段都是:否认,逃避,压抑,隔离。
总而言之,我们试图去解决根本无解的问题,控制不可控制之物。
我们所做的这些努力,都是为了令我们暂时体会不到存在的根本性痛苦,我们通过不停地“做些什么”来麻痹自己的大脑,保持头脑不停息的运转,从而不用停下来面对这些终极问题。
我们采取的是和和尚“神秀”一样的态度:“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擦拭,莫使惹尘埃。”
而没有意识到,“时时勤擦拭”是无意义的、只是用来自我安慰的努力。不论擦拭的多勤,尘埃恒在,也就是存在焦虑和痛苦恒在。
唯有转换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视角,我们才能够真正的从焦虑和痛苦中解脱。
何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答案无非两个字:接受。
接受生存焦虑存在的事实,接受人孤独的本质,接受人生无意义的本质,接受死亡和风险不可抗拒的永恒存在,接受我们本来就没有可以改变和控制一切的能力。
接受了痛苦,痛苦就不存在了。因为痛苦就成为了存在本身。
我们不再试图消除痛苦,不再试图解决痛苦,而是学会,直面痛苦、接受痛苦、带着痛苦去生活。
就像那个追着挂在脑袋前的胡萝卜的驴子停了下来,它承认眼前的这个胡萝卜这辈子都不可能追到了。
直白的说就是它放弃了。
放弃,对很多人来说,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他们坚定的认为放弃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但事实上绝非如此。对于那只驴来说,放弃追求不可得到的胡萝卜才意味着它开始真实的存在着。不再将生命浪费于一个无意义的幻想,所以它才能看到和享受更多:也许它发现不远处有一只可爱的小母驴,也许低头一看发现满地都是伸嘴可及的胡萝卜,也许在前方有一个好大的坑应该绕过去……
总之,我们从生存本身的陷阱中解脱出来,才能够更充实的存在。
对生存焦虑的接受态度,如果用最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你他妈有种弄死我啊?
当你挑衅的对生存焦虑说让它弄死你的时候,你会发现它并不能。甚至你会发现,它真的好垃圾!
它不过就是装出一副很牛逼的样子,但其实它什么都做不了。
它会伤害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吓唬你,你受到了恐吓,赶紧拿出刀来耍了一套,但我们的刀艺并不精湛,总会在和想象中的敌人战斗时弄伤自己。
但如果你不怕他,你就冷漠的看着它,你就会发现生存焦虑除了一直在那虚张声势的吓唬你之外它什么都不会。
有人可能会问:“接受”你说起来轻松,可到底要怎样才是接受?接受了又能怎样?感觉接不接受根本没有什么区别,生活还是和从前一样,并没有丝毫变化。
接受就是「放弃控制」。放弃控制就意味着「自在」。
放弃控制的意思是:我选择接受人的孤独本质,所以我不再试图控制我的伴侣扮演我心中的完美对象来填补幻想;
我接受风险的永恒存在,所以我选择直面生活的种种危机,并承担自己的责任;
我承认人生的无意义,所以我不再刻意的追求和制造意义,而是更清晰的遵从自己的内心。
「放弃控制」不是我们常规所认为的消极的逃避,相反,这是一种更成熟、更积极的处世的态度。
那种自欺欺人、用假象和虚构来自我麻痹以制造“我的生活很积极”的表象的人才是真正的消极。
这不仅是消极,更是懦弱,他们没有直面真相的勇气,只能躲在一群人类中的“老鼠”所共同构建的「焦虑避难所」里枉活一生。
但是我们对焦虑的懦弱也是有原因,原因是我们对「失控感」的强烈恐惧。
我们在这里说的是对“失控感”的恐惧而非是对“失控”的恐惧。
“失控”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控带给我们的那种感觉——对自己即将消失、周围全是危险和混乱、一切都将毁灭的恐惧。
但我们必须要意识到,失控本质上和焦虑是一样的,它们都是只会虚张声势的货,对待他们最好的态度都是:不鸟他们。
让我用我的焦虑症为例:
焦虑症的病理机制是这样的:因精神紧张或生理问题,会导致焦虑症发作时表现出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头晕目眩,心慌意乱,一些躯体层面上会体验到疼痛或灼烧等;情绪层面上会感受到恐惧和焦虑。
如果一个人在他的焦虑症发作时放弃控制,那么这种症状很快就会消退,病症也会很快消失。
但很多焦虑症长期存在的人,他们的问题根本不在于症状本身,而是在于他们对症状的“抗拒”。
他们想赶快从焦虑症的症状中走出来,他们想不要再体验到这些糟糕的情绪。正是他们对焦虑症的阻抗,令我们对“焦虑症”产生了比症状本身更强烈数倍的恐惧和焦虑。
当焦虑症发作时,他们一方面会想:天啊!症状又发作了!我该怎么办!我要赶紧让这该死的症状消失!
但是症状本身不受我们控制,症状并没有很快消失,于是我们非常的恐惧——恐惧症状永远不会消失;
我们非常的焦虑——焦虑症状可能带来的那些糟糕的后果。
于是对于症状的焦虑和恐惧会直接令症状本身变得更为强烈,于是这又会加剧当事人对于病症的担忧。
他可能无时无刻都会担心自己焦虑症发作——但是这种长时间的“担心”,本身就是容易令焦虑症发作的“诱发因素”。
但如果一个人不试图控制症状,那么本身只是很轻微——或者即便不是特别的轻微,但不管有什么样的症状表现,焦虑症本身都不会直接对人造成伤害和影响——的焦虑症很快就会平息,也不会有那些对于症状本身的焦虑和恐惧导致的症状加重。
最关键的是,那些焦虑症很快就能康复的人他们秉持了这样一种信念:焦虑和恐惧本身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感受,我可以选择理会、也可以选择不理会他们。
虽然这些糟糕感受的存在令我暂时的会觉得很不舒服,但我对它们也是毫无办法的呀。
所以我就不浪费时间去理会他们。
我不需要处理恐惧和焦虑,我可以不用管它们继续正常的生活。
所以放弃控制的本意是:我们不需要去管“孤独、无意义、无力、死亡与风险”等这些东西。当我们去“管”他们的时候才会制造更多的问题。
我们是把精力放在其他我们更想做的事情上,而不是浪费时间去和那些“虚幻”的东西做对抗。
一旦我们能够学会接受存在本质上的痛苦,我们承认对种种终结问题我们其实无能为力,带着这样一种「接受」的痛苦面对生活,「存在焦虑」就会变成「自在喜乐」。
「存在」剥离了种种意义和束缚变成了「自在」;
我们感受「焦虑」的同时也能充分的感受「喜乐」。
「快乐」和「没有痛苦」从来都不意味着幸福。
真实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