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四季结束于最冷的季节,也开始于最冷的季节。“冬至,一阳生”寓理即此:“坤”卦十月,天地皆阴严冬降,万物藏;“复”卦的十一月阳气再现,生机将出。昼即将长于夜,而春的消息则远远地来了。
我刚满二十岁的一九七七年底,一段酷寒的日子,入冬之后一天比一天冷,而我则由于参加了寒暑期自强活动服务人员的行列,必须到中横大禹岭山庄报到驻站,为往来于中横公路上的许多健行队伍提供膳宿和团康娱乐服务。那三个星期当中,我有不少新鲜的经验。第一次向梨山气象站回报大禹岭低温(零下四度,在当时,是史上最低),第一次踏上滑雪板,第一次巡视保线路,第一次不在家过旧历年,第一次喝下一整瓶黑金龙,半夜到雪地里挖一大坑吐得干干净净。
把我灌醉的,是大禹岭山庄的主人,一对不知道是不是亲兄弟的兄弟,人称二伯和五叔,自五〇年代便到中横开垦,种梨、种苹果是主业;号称山庄、开办民宿,假日与“救国团”之类的单位合作待客,也有些微薄的利头,但是二伯和五叔所图不是经营获利,他们是衷心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
一个梯队又一个梯队地送往迎来,我从来没有一刻感觉他们是旅店业者,他们更像是每一个陌生访客的“家主人”。这种“家主人”自然开阔、与山岭林地共吐纳的胸怀和气度,我日后很少见了。在沉默寡言的二伯和笑语不断的五叔那里,好像无事无物不可以与众生共享,且不但施之于人,也自然而然地施之于中横山林里堪称与农场为大敌的猕猴。
下大雪的当天下午,山庄附近揽客上松雪楼的出租车都挂上了雪链,梨山和花莲两边汇集而来大型客运车也都在山庄正下方的回转隙地之上拼放黑烟,闹乱了好一阵,天色忽然阴了,山峰云海忽然静了,连过往的风都不敢出声,五叔靠着厨房门口过道的栏杆往不知多远处眺望,望了好一阵,才指了指右前方两座大山口的交接处,低声说:“来了。”
“甚么来了?”
“猴子。”
我放眼四方,恣意细看,除了一只在极高极远处盘旋绕圈子的鹰隼之外,甚么活物都没有——一切就仍然浸泡在先前那突如其来、沉没到底的静谧之中。五叔仍旧悄声说:“刚才那一阵儿太吵,所有的车一下都走了,猴子们也发现了,这个时候它们特别放心了,就出来了。”
“出来干嘛呢?”
“上咱园子里开饭啦!”
“你不去赶一赶吗?就让它们这样吃吗?”
早先二伯和五叔也心疼过,想想自己亲手勤苦劬劳、好不容易栽培出来的果子都便宜了这些神出鬼没的畜生,怎么不懊恼、气愤呢?甚至也装设过捕兽夹和陷阱,成效?没有成效。
就在一个十分寒冷的冬天,也像这两日一般飘着雪。二伯先发现了猴子的踪迹,赶紧拿出早就准备下的火器,就是要开一回杀戒,也许能收吓阻之效。然而,正当二伯、五叔这么严阵以待的时刻,忽然看清楚了,那是排成一整列的猴子,前后相追相随,丝毫不乱。
当先的是一头老猕猴,寒流带来的风雪冻得它浑身颤抖、一步一哆嗦,看来艰苦备至。老猴头的手上还捉着一根长树枝——那树枝既可以是拐棍、也可以是探针,显然是以此对付捕兽夹的。
“真没想到,那么冷的天儿,冻得出疮来的,”五叔微笑着说:“猴子还办教育呢!”
从那一次大寒流以后,二伯和五叔也没打商量,却再也不装捕兽夹了。吃去罢!它们能吃多少呢?应该就是这样放怀的念头吧?我当时就想:如果目睹老猴头那一幕不是发生在那么寒冷的时刻,二伯、五叔未必会有感于天地之心的吧?古诗有“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句子,“冰心”所指,乃是清洁干净、不为功利所扰动的心;看似很冷,其实有着不与人计较的温度。
从甲骨文、钟鼎文到小篆,冰字的写法都是“仌”,古文字学家以为是“象冰纹之形”,大面积的水遇冷固化,状若棚,所以语音也近似棚。虽然是简单两笔,看看天文学家对于发现火星地底藏有大量水冰的兴奋之情可知,冰,很可能是万物之始。
春夏秋冬四季结束于最冷的季节,也开始于最冷的季节。“冬至,一阳生”寓理即此:“坤”卦十月,天地皆阴严冬降,万物藏;“复”卦的十一月阳气再现,生机将出。昼即将长于夜,而春的消息则远远地来了。古代初文冬字长得像个耳机,据说是绳端终结之形,到了小篆时代,本字发生变化,大约那时的古人已经不结绳记事了,文字符号只好与时俱变,让耳机变成了双股叉,看起来像是“宀”字延长了两脚,底下再加上个“冫”——这正吻合于天冷呆在家里的意象,不是过冬,又是什么?
冰字从“仌”简化而成“冫”,又繁化而成“冰”,再简化而成俗写的 “氷”,意义大致未曾改变,但是也未必只有寒冷、以及固态水之义。“冰人”指的是媒合之人;其间的解释很迂曲,说是“冰上为阳,冰下为阴……在冰上与冰下人语,为阳语阴,媒介事也。君当为人作媒,冰泮而婚成”。此外,施之于人事,因为冰的冷,带有孤高的意象,冰清玉润两物两性合说,通常是称赞成就姻缘的翁婿两家,在品格和教养上门当户对,谁也不至于辱没对方。
冰之不为冰,还有很多例子,像“三尺枯蛟出冰海”,可知剑器森寒之极;那么,冰海就是剑鞘了。冰笋是美人的手臂,冰心指情怀高洁,冰肌是肤色白,冰魂是梅花——温度都不特别低。
除了现、当代语料中的冰箱、冰棍、冰淇淋之外,中国古代语汇中大量冠以冰字的语词都取其引伸或象征义,比方说:冰绡,是指薄而洁白的丝绸;冰衔,是指清贵而不掌握实权的高官;冰槊,是闪烁着寒光的长矛;冰蔬,是清净爽口的蔬菜;冰轮是明月;冰籁是洞箫。倒是冰桥一词,不能说全与低温无关,却也不是用冰雕做成的桥,意在虚实之间,说的是湖面结成厚冰,可以供人马行走。
冬天一般是寒冷的,可以想见:“寒”字底下的两点,也是这块冰作祟。把寒字拆开来看,寒的上端有“宀”,屋顶象征家居;中间的一大块纵横交织之物是草苫,人蒙着草苫取暖,尚不足以表现寒冷,还得在脚下放一块冰。
寒字也有相当歧出的意义。比方说:寒瓜一词,既是指西瓜,也是指冬瓜。前者殆因西瓜性冷,后者殆因冬瓜生长的季节,可是寒瓜也可以代称秋季天气转凉之后所有的瓜。还有“寒胎”这个词,指称珍珠,似乎将月光与蛤蜊用诗一般的意象结合起来了。
由于冷,寒字当家的语词转义成两路。一条往劲节砺冰操之路上行去,于是逢冬不凋之花叶则备受揄扬,寒木寒竹、寒菊寒梅,甚至还有神话一般的植物“寒荷”(见《洞冥记》)。另一条则往孤寒成落魄之路上行去,就生带出了穷困、悲苦、身份卑下的意思。寒门、寒舍、寒心、寒素都是这种情调。
早在春秋末叶,吴王夫差派太宰嚭前往北方的鲁国去“寻盟”——意思就是把早就签订的盟约再重新拿出来确认。就常情而言,这是友善的表现,可是子贡却认为:“寻盟”多此一举,他说了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寡君以为苟有盟焉,弗可改也已。若犹可改,日盟何益?今吾子曰:‘必寻盟’,若可寻也,亦可寒也!”
子贡戳穿了太宰嚭的外交伪善。诚然:寒盟(背弃盟约)者,恰是寻盟(重温或改订)者。每天都要发个誓、赌个咒、必要做到这事那事的人,恐怕除了寻盟、寒盟之外,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