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才子传》
辛文房
牧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
历代读者谈起杜牧,总免不了谈谈他的风流韵事,然后给他下个“风流贵公子”的断语。
殊不知,他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里,有着多少无奈与自嘲;殊不知,风流贵公子杜牧,也曾是个心怀理想的少年。
《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
杜牧
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
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
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
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投胎小能手杜牧降生于长安城中心安仁坊的杜氏宅第中。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京兆杜氏是魏晋以来数百年之高门氏族。而杜牧的祖父杜佑,更是唐德宗、顺宗、宪宗三朝的宰相,在宪宗一朝尤受荣宠。
杜佑生平勤勉好学,虽位极将相,手不释卷。公事之余,历时三十六年,撰成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体例政书《通典》,共二百卷。
杜牧从小就以祖父杜佑为偶像,立下经国治世之志。
生于这样的书香门第、富贵人家,杜牧非常自豪。在《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中,他不夸耀万贯家财,而以“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为荣。
《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
杜牧
某幼孤贫,安仁旧第置于开元末,
某有屋三十间而已。
去元和末,酬偿息钱,
为他人有,因此移去。
八年中凡十徙其居,
奴婢寒饿,衰老者死,
少壮者当面逃去,不能呵制。
杜牧赢在了起跑线上,却在中途掉了队。十岁那年,祖父杜佑因病去世;十五岁那年,体弱多病的父亲也撒手人寰。
杜牧的父亲是杜佑的季子,生平没做过大官,又早丧,因而所留遗产只有房屋三十间。
父亲去世后,杜牧与弟弟卖屋偿债,居无定所,八年中搬了十次家。又因年幼,不善管理家务,生计不裕,奴婢尽散。
几十年后,在《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中,杜牧自述少年时代的境况,仍语带惨然。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生计不裕,恐怕也比普通人家好很多。但少年大多敏感而脆弱,尤其杜牧这样早慧。
他的心酸,不仅因为经济的窘迫,更是因为在这变故中,所饱尝的人间冷暖。
《感怀诗》
杜牧
关西贱男子,誓肉虏杯羹。
请数系虏事,谁其为我听?
……
韬舌辱壮心,叫阍无助声。
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
世事沧桑,但杜牧从未忘记过自己的理想。
他孜孜不怠,关心时事。宝历年间,敬宗大起宫室,沉溺声色,年仅二十三岁的杜牧作《阿房宫赋》,假借秦事以讽之,文辞优美,立意高远,尤其结尾: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更是振聋发聩,给昏聩的晚唐统治者敲响一记警钟。
此后,他又作《上昭义刘司徒书》规讽恃功抗命、反侧叛乱的藩镇;作《同州澄城县户工仓尉厅壁记》悲叹法令隳弛、豪强扰民;作《感怀诗》感叹边防空虚、民生凋敝……
但此时,他只是一介平民,一腔热血、满怀抱负有谁听?只能“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
《及第后寄长安故人》
杜牧
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
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
金榜题名是所有考生的梦想。
唐大和二年(公元828年),东都洛阳春寒料峭的二月,天还没亮,礼部贡院的东墙外已站满了进士考生。
他们叽叽喳喳,交换着各种小道消息,忐忑地等待着放榜的那一刻。清晨,金榜终于张贴出来了。他们你争我抢,焦急地在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
及第者欣喜若狂,落榜者悻悻而归。在一派悲喜狂乱中,杜牧长身玉立,静静看榜。
在唐代,进士考试不糊名,主考官录取进士会参考考生的声望才德,有名望的公卿贤达也可在考前公开推举。
杜牧素来关心时事,论政谈兵卓有见地。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有一次,太学博士吴武陵看到一些学生“扬眉扺掌”、情绪激昂地讨论一篇文章,走近一看,原来是杜牧所写的《阿房宫赋》。
他看过后,感叹杜牧有“王佐之才”,于是向主考官礼部侍郎崔郾力荐,为杜牧争取到了第五名。
在唐代贡举诸科中,以进士科最受重视,也最难考取,因而有“五十少进士”之说。杜牧进士及第,年仅二十六岁。
金榜题名是实现政治抱负的敲门砖,杜牧意气风发,写了首《及第后寄长安故人》,报告喜讯。
《罪言》
杜牧
国家大事,牧不当官,
言之实有罪,故作《罪言》。
命运的残忍在于,他总是给你一点希望,又旋即剥夺。
杜牧自小立下经国治世之志,生平自负有经纬才略,以第五名进士及第后,他准备大展宏图。
然而,在长安当了半年管理典籍的小官后,他就被派到了地方做幕僚。平日的工作主要是陪领导宴游唱和,顺带着,处理点公文。
郁郁不得志,杜牧仍放不下理想。大和八年(公元834年),河北三镇桀骜,朝廷姑息,杜牧作《罪言》,陈述削平河北三镇的策略。
《罪言》之后,又作《原十六卫》《战论》《守论》三篇,皆结合时局,论唐代藩镇问题及用兵方略,见解深刻,切中要害。
北宋司马光修总结历史经验,供统治者借鉴的《资治通鉴》时,皆摘要采录,可见其文章之价值。
杜牧心存一丝希望,或许,在江河日下的晚唐,有人会听到他的声音。然而,他虽有相才,却生不逢时,宦官专权、朋党纷争,他的希望终究落空。
从二十六岁到三十七岁,杜牧辗转江西、宣州、淮南做幕僚,一做就是十一年。
《遣怀》
杜牧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身为贵公子,素来言行疏旷、不拘小节,加之怀才不遇,常借酒浇愁,流连歌台舞榭。
野史笔记中,有关杜牧的风流韵事虽大多附会之言,不可凭信,但他风流放纵,唱和宴游也是事实。
多年以后,他回顾这段幕僚生涯,写道:
“某比于流辈,疏阔慵怠,不知趋向。唯好读书,多忘;为文,格卑。十年为幕府吏,每促束于簿书宴游间。”其间怏怏难平溢于言表。
幕僚生涯结束后,杜牧也曾当过几年京官。但他为人“刚直有奇节”,且曾与“牛党”首领牛僧孺走得很近,因而不得当政的“李党”首领李德裕的欢心。
没多久,他就被外放到偏远的黄州当刺史,然后又迁池州与睦州,做了七年地方官。
四十六岁那年,杜牧在给吏部尚书高元裕的信中诉苦:
“三守僻左,七换星霜,拘挛莫伸,抑郁谁诉?每遇时移节换,家远身孤,吊影自伤,向隅独泣。”他想回长安。
大中六年(公元852年),杜牧拜中书舍人。此时他疾病缠身,自知大限将至,便自撰墓志铭。
墓志铭中,他对扬州那段放浪形骸的岁月只字不提。此后闭门在家,搜罗生平诗文,对火焚之,仅留下十之二三。
这年十一月,杜牧病卒于长安安仁坊宅中,时年五十岁。
《杜司勋》
李商隐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杜牧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人评其诗风不似杜甫那样沉郁顿挫,却多了李白的豪放洒脱。
其实,杜牧牢落不偶,外示旷达,内含愤慨,他的诗句里,大多隐藏着难言的悲哀。
他曾写过一首《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杜牧的一生,便如那秋天的小扇、孤单的宫女,不合时宜,寂寞,寥落,失意。
同时代的文人中,李商隐与杜牧为穷途知己,同病相怜。
他最懂得杜牧放浪形骸下的忧伤与黯然,最懂得“赢得青楼薄幸名”里的自嘲与无奈,因而他感叹,“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一千多年过去了,“风流贵公子”依然是杜牧最响亮的头衔。
他若泉下有知,或许会无奈一笑吧,说,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或许会原谅现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