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曹的绝唱(下)
告别了宋之问,让我们振作一下精神,迎接下一个主角。他的名字叫作陈子昂。这也是在“初唐”这座殿堂里,我们最后拜访的一位大神。
陈子昂是四川人,家乡在遂宁射洪县,那个地方至今还留着他的读书台。按道理说,当时的“四杰”都和四川有密切关系,要么长期在四川游历,要么在四川工作过。这片土地上几百年来都没有诞生过一流的文学,但到了初唐却一时间荟萃了众多的名士,成为诗歌改革的前沿。
可是作为四川人的陈子昂却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们,相互之间没有一点交集。翻翻诗文,我们几乎看不到陈子昂有什么和他们之间的互动。
在那个时代,他很孤独。唐代诗人们都喜欢齐名、并称,有沈则有宋,有李则有杜,有钱则有刘,有王则有孟,有元则有白,有郊则有岛,有皮则有陆。
陈子昂却没有。他这样大的名声、这样大的影响,但在他的时代里没有人和他齐名,没有人和他并称。他像是一个天外的来客。
此外,他也不像一个大诗人。
他的诗写得有些“不讲究”,比较粗直。比如到处都是重复的字眼,这是很犯忌讳的。他的代表作《感遇》组诗的开篇第一首,“微月生西海”“太极生天地”,憨态可掬地连用了两个“生”。接着“三元更废兴”“三五谁能征”,连用了两个“三”字。又比如“化”字,鲍鹏山统计说,三十八首《感遇》诗里使用了十一次“化”字,外加十三次其他的指代词。
辞藻不丰富,是不少人读陈子昂的感觉。美国学者宇文所安读了陈子昂之后,狐疑地说,他写景状物的时候“掌握的词汇甚少”。比如,凡是要表现视觉上的延续感被打断的时候,陈子昂就不可避免地用“断”字——“野树苍烟断”“野戍荒烟断”;如果要表现视觉上的延续中断之后又重新开始,就往往用“分”字——“城分苍野外”“烟沙分两岸”;如果这种延续侥幸没有被打破,并扩展到了一定的距离,就难以避免地要用“入”字——“征路入云烟”“道路入边城”。
乍一看去,我们的陈同学像是一个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自学成才的野路子诗人。
后人说他“章法杂糅,词烦义复”,或者是“质木无文,声律未协”,他大概也是要承认的。在语句的美丽上,三五个陈子昂加起来,也赶不上一个宋之问。
陈子昂自己好像也不在乎。他不很在意诗人的名分:“文章小能,何足道哉?”
甚至他的外貌也不足以做一个偶像派诗人。《新唐书》说他“貌柔野,少威仪”,和明星偶像一般的宋之问完全不能相比。
那么我们究竟是喜欢他的什么呢?
如果把他留给后世的一百多首诗仔细揣摩一下,你会发现,这些诗里面,有三个陈子昂。
第一个是喜欢老庄的陈子昂。
这个陈子昂是理智的、超然的,也是寡淡的、无趣的。在他的代表作三十八首《感遇》里,这样的诗占了相当数量。这一类诗不像是诗,倒像是陈子昂的哲学笔记:
“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吾观昆仑化,日月沦洞冥”“空色皆寂灭,缘业定何成”“窅然遗天地,乘化入无穷”“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他一定用了大把大把的时间钻研这些东西。我们读得很苦,但陈子昂却兴致盎然。
多数人喜欢的不是这一个陈子昂。如果他总写这一类诗,能火才怪。
第二个陈子昂,是追慕鬼谷子的陈子昂。
鬼谷子是个传说里的古人,一个跨界的专家,明明在道家做着世外高人,似乎一门心思修心养性,可偏偏又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搞了一个纵横家培训中心,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是搅乱世界的枭雄。
陈子昂所爱的,到底是哪一个鬼谷子呢?他自己似乎给出过答案:“吾爱鬼谷子,青溪无垢氛。”——他说自己爱的是第一个鬼谷子,因为“无垢氛”,飘然出世,不沾染滚滚红尘。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我们再往下读就明白了。
七雄方龙斗,天下久无君。
浮荣不足贵,遵养晦时文。
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
陈子昂同学固然说喜爱鬼谷子的“无垢氛”,但他津津乐道的仍然是“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他羡慕的毕竟还是人家能做大事,就像青梅煮酒的时候曹操所描述的那条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芥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又好像今天的商战里,完成一笔几百亿的惊天收购,然后关掉手机去度假。
最后,陈子昂终于要吐露心事了:“岂徒山木寿,空与麋鹿群?”仿佛正焦躁地擂着胸口:为人一世,怎么能像山上的树木一样,徒有漫长的寿命,却只能和无所事事的麋鹿为伍呢!
这一个陈子昂,是纠结的、骚动的、进退维谷的。
第三个陈子昂,是怀念燕昭王的陈子昂。
我们多数人最爱的,是这一个陈子昂,一个孤独、悲怆、呼喊着的陈子昂。
燕昭王,是一位以礼贤下士而著名的古代君王。他所统治下的燕国,也是后代有志之士所共同幻想的理想之国——简历上午投进去,豪车下午就来接你。
人们用各种方式怀念着他。诸葛亮把自己比作他所发掘、礼遇的部下(乐毅);鲍照用他的事迹来对照羞辱当世的权贵(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李白哭天抢地呼喊他的名字(哭天呼昭王);李贺说愿意为了这样的君王而战死(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汤显祖在一千八百多年后仍然念叨他的事迹,对他无比怀念(昭王灵气久疏芜,今日登台吊望诸)。
传说中,燕昭王为了招聘贤才,建造了一个著名的建筑——黄金台。其实对于这个台子,我们连它到底多高、多阔、规制如何、上面摆设了何物都完全弄不清楚。历史上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台?我们也不确定。
可一代又一代的士人们都相信它的存在。尤其是当他们人生不顺遂、不得志的时候,就会更加思慕那方圣地,为古燕国再蒙上一层梦幻的光彩。
陈子昂就分外地怀念燕昭王。他仰天大吼:昭王安在哉!
他的痛苦,和自己的经历有关。陈子昂的一生,曾在仕途上有过两次大的努力。
第一次是侍奉武则天。
作为大唐的臣子,当武则天明摆着要做皇帝,要改朝换代,他选择支持还是反对呢?陈子昂选择了支持。他还紧跟形势,和很多识时务的同僚一样,给则天大妈上位造舆论,写《神凤颂》,写《上大周受命颂表》,热烈拥护武则天当领袖。
可惜的是,他靠拥戴武则天获得了提拔,却不肯尸位素餐。他固然不傻,但又嫌太直。他是躬着腰拿到话筒的,却又偏要挺直了身板提意见,谏疏不断,“言多切直”。别人不愿触及的敏感领域,他都要去批评,不论内政、外交、边防、刑狱、民生,各个方面他都要诤谏。
终于,他和武则天隔膜起来,被嫌弃、整肃,还坐了牢。我们不知道他被下狱的具体原因是什么,但归根到底是失去了武则天的好感和信任所致。
陈子昂落了个两面不讨好。他固然没有讨好到武氏,也没有讨好后世的批评家、道学家们。由于拥戴过武则天,陈子昂成了变节者、投机家,得到了滚滚骂名,年代越往后,就被骂得越厉害。唐代的杜甫认为他“终古立忠义”,完全是正面高度评价,但到宋元之后,人们就说他道德败坏,拍马屁、没节操,“其聋瞽欤”,甚至“立身一败,遗垢万年”。
骂得最厉害的,是清代的王士祯,说陈子昂是人渣败类,“不知世有节义廉耻事矣”,“真无忌惮之小人哉!”最后王士祯还不解气,来了一段恶毒诅咒:“陈子昂这厮最终被一个县令害死了,我看不是县令害的,一定是唐高祖、唐太宗的灵魂附体,假手于县令,干掉了这个叛徒。”
这就过分了。
在陈子昂当时的环境下,劝进、拥武是例行公事。后人眼里的那些忠臣贤相,比如姚崇、宋璟、娄师德、狄仁杰,他们当时不也都拥戴武则天吗?我们为什么对一个诗人、低级干部的要求,比对那些大政治家、高级干部还严苛呢?
陈子昂对武氏的拥护,也不能说是见风使舵,多少是发自内心的。武则天把他从一个从九品的小科员拔擢到秘书省,做麟台正字,做右拾遗,虽然位阶仍然不很高,但接近了核心部门,有了建言献策、展示才华的机会,一个正常人怎么会不拥戴感激呢。
其实最没有资格批评陈子昂的,恰恰就是王士祯老兄自己。
他看不惯陈子昂作为唐臣,却去做武则天的官,觉得是人品不端。然而王士祯的祖宗世代都做明朝的官,他亲爷爷王象晋做到了明朝的布政使,省级干部。可王士祯本人却跑去做清朝的官,一路升迁,干到刑部尚书。
按照王士祯的标准,他自己比陈子昂更没节操得多了。陈子昂拥戴的武则天,毕竟是李唐家的媳妇、唐中宗的亲娘,后来也被李唐家所承认,入葬乾陵,一路加谥到“则天顺圣皇后”,说到底人家是一家子人。而王士祯服侍的清朝却是敌人,是灭了南明的仇家,他又该如何面对祖上呢?难道明太祖、明成祖之灵也应该附体杀了他?
对别人的宽容,就是对自己宽容。王士祯大概还不大明白这个道理。
陈子昂仕途上的第一次努力是拥戴武则天,他的第二次努力,是从军边关。
他是一个有侠气的人,看看“剑”在他的诗歌里出现次数之频繁就知道了。唐代二千二百多诗人,陈子昂是其中最有侠客风范的人之一,如果有导演拍武侠片,在诗人里选角,最有可能被选上的就是陈子昂。
他一生中得到了两次机会出征。提剑塞上,跃马边关,是多么符合他的心意啊!看看他的《感遇》诗就知道了: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多么慷慨的诗句。相比之下,李后主也说“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但和陈子昂相比,只是娘炮的亡国之音;李白则说:“与君各未遇,长策委蒿莱。宝刀隐玉匣,锈涩空莓苔。”可那不过是怀才不遇的牢骚而已,毕竟李白从没有当真在边塞冲杀过,一切都是想象,比不上陈子昂真正跃马塞外的豪雄。
大军之中,我们的小陈同学正在渴望带一彪人马,杀敌建功呢,忽然有一个人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你一个书生,你带个毛的兵啊!”
泼凉水的人,就是统兵的首领,武则天的侄子武攸宜。他是武家少有的几个能带兵的人。不幸的是,陈子昂和他没有能够很好地合作。
他们的部队到了渔阳,前锋出师不利,陈子昂几次提意见,想带兵出征寻找机会,都未获准许。武攸宜对他的嫌恶逐渐加深,最后把他的官职由管记(高级参谋)贬为军曹。
陈子昂一言不发,交上了自己的制服、肩章和领花。从此,这个部队里最咋呼、最爱提意见的人,变得沉默了。
正是在这最苦闷的日子里,他随着部队,经过了古代燕国的旧都。
陈子昂孤身一人登上了高处。此时距离燕昭王的霸业已过去数百年,极目远眺,城池早已不在,四下只剩一片蒿草,传说中的黄金台也不知道藏埋在何方。畅想当时豪杰云集的场面,再想想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感慨伤怀。
这个沉默了很久的小小的军曹,终于觉得有话要说了。
他拿起了笔,浸入墨中,深乌色的墨汁迅速沿着雪白的羊毫爬升。此时万籁俱寂,连在云中窥探的诗歌之神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陈子昂笔尖飞动。他一连写了七首诗,热情歌咏了七个和幽燕有关的人物,分别是“黄帝”“燕昭王”“乐毅”“太子丹”“田光”“邹衍”以及“郭隗”。
七首诗写毕,军曹兴犹未尽,泫然流涕,作起了歌来。他一定料想不到,自己此刻所唱的内容竟然也会流传千古。后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是他人生的低谷,却是他诗作的巅峰,也是有唐朝以来诗作的巅峰。哪怕埋没了那么多年,它也终于被明朝人发现,成为了名篇。
在这之后不久,他就辞职回家了。几年后,病中的他遇到一位贪婪的地方官,被下狱折磨致死。也有学者说,他实际上是得罪了武家,他们授意地方官害死了他。
唐代那么多诗人里,没有几个曾被称为“文宗”的,王维是一个,陈子昂是一个;也没有几个人的作品曾被称为“泣鬼神”的,李白是一个,陈子昂是一个。
在他去世很多年之后,有一个粉丝跋山涉水,慕名来到了陈子昂的家乡。
这位粉丝是怀着崇敬之情来的。他爬上金华山,瞻仰陈子昂的读书堂遗址,亲手抚摸了石柱上的青苔。他又来到附近的东武山,走访了偶像的故居,凝视着陈旧的砖石,斑驳的墙壁,久久不愿离去。
这个粉丝叫作杜甫。
对于陈子昂来说,武则天是不是看重他,武攸宜是不是欣赏他,乃至后世的王士祯等人是不是理解他,现在已经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因为杜甫崇敬他。在这番游览之后,杜甫为偶像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