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这座中国诗歌的高峰,作为盛唐这个时代的象征,不仅因为他的诗歌豪放飘逸,更是因为他那种风流傲岸的性格,“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的姿态。自古以来,人们就津津乐道于高力士脱靴、杨贵妃研磨,李白醉书退蛮夷的情境中,只有这种气度,才配得上“诗仙”这个称呼。
可是,这样的故事,显然太富于传奇,让人不禁怀疑它的真实性。翻阅《新唐书·高力士传》,里面对高力士的记载是“肃宗在东宫,兄事力士,他王、公主呼为翁”,而唐玄宗本人则“或不名而呼将军”。对这样一个太子称兄、王子公主称翁(大一辈),而皇帝又不直呼其名的显赫人物,初到长安的李白,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羞辱他呢?如此的做法,只会显得李白这个人情商太低,甚至根本不会与人交往了。
再查考杨贵妃的事迹,问题就更明显了,杨玉环初为寿王李瑁的妃子,后来被唐玄宗看上,先让她出家做道士,然后,在天宝四载(公元745年)由道士还俗,并被册封为贵妃。而李白,则在天宝三载,已经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离开长安了!所以,杨贵妃研磨的事,根本就无从谈起,可见这样的故事,是多么不可信了。
但是,在权威的正史中,也有类似的记载。《新唐书·李白传》里面说:
“(李)白犹与饮徒醉于市。帝坐沉香子亭,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靧面,稍解,授笔成文,婉丽精切,无留思。帝爱其才,数宴见。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摘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官白,妃辄沮止”。
这段记载中,把高力士脱靴一笔带过,而摘诗以激杨贵妃,也说的含混不清,似乎比民间传说的故事要可信的多,加之这样一段记载,出自北宋官方编修的《新唐书》,具有很大的权威性,因为,历代文人先入为主地就把它当成了真实的历史。可是,前面已经提到,“贵妃”是在李白离开长安之后才封的,所以这段记载,显然是有问题的。
那么,这样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究竟是怎么来的呢?
翻阅唐代的各种笔记,最早记载“高力士脱靴”这个故事的,是中唐时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作为一部笔记小说集,它本身的真实性,就是值得怀疑的,但是,后世的文人墨客,甚至编修史书的士大夫,从《酉阳杂俎》引用、叙述“高力士脱靴”故事的时候,又只摘录其中的一部分,这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酉阳杂俎》里的原文是这么说的:
“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遍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亡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
这段话,把李白的器宇轩昂描写得淋漓尽致,连大唐天子玄宗皇帝,都为之倾倒。就是这段话,也让历代文人墨客,欣羡不已,反复引用,说李白风流傲岸、平交王侯。可是,段成式却像现在很多的小说、文章一样,在最后加上了一段“神补刀”,一下子给这个故事赋予了一个戏剧性的结局:“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闹了半天,这脱靴的壮举,被玄宗皇帝一句“神补刀”泼了一盆冷水。任谁看了这最后一句,都不会再争相传颂李白这风流傲岸的举措了。
再翻阅晚唐时人李濬所写的《松窗杂录》,“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会高力士终以脱乌皮六缝为深耻,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词,力士戏曰:‘始谓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拳拳如是?’太真妃因惊问:‘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太真颇深然之。上尝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
两相比较之下,《松窗杂录》与《新唐书·李白传》的记载,在情节上几乎一模一样,实在让人讶异。而在最早的《酉阳杂俎》的记载中,并没有提到杨贵妃的事,只是单纯的李白与高力士之间的矛盾。
于是,事情很明显了,起初,可能是《酉阳杂俎》的作者段成式听到了来自于民间或是某些文人的传言,记录了高力士为李白脱靴的故事。而《酉阳杂俎》的叙述中,显然李白并不是完人,而是颇有点愤青意味的文人。
然而,这个故事越传越广,逐渐加入了更多的东西,在《松窗杂录》中,杨贵妃已经成了故事的主角之一。这个叙述,被《新唐书》这样的正史接纳,并几乎原封不动地转录其中。再后来,近世的民间传说中,更是加入了李白醉书退蛮夷的情节。这样的历程实在让人咋舌。
顾颉刚先生曾有“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论断,对于那些传说、故事,往往是时代越往后,故事情节越丰富、人物越饱满。而高力士为李白脱靴这样的故事,正符合这样的一个过程,可以说是随着时间的推后,一层一层地累积起来的一个故事。历史的真相,可能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
不过,作为一个人们热爱的大诗人,那种风流傲岸的性格、狂放不羁的做派,人们把一些故事与“诗仙联系在一起,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在人们的心里,历史是历史,而心里的“诗仙”,却应该是另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