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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尽前半生与母亲较量最终还是满盘皆输
2019年02月09日
来源: 麦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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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中国婆媳问题严重,其实中国的母女关系问题一点也不少。每一对母女,都是在砥砺修行。

    Part1

    我在老家呆了七八天,没回家看我妈。临走那天回家取车钥匙,我弟弟帮我验车,车钥匙带回家了。

    我推开门,她正在做饭,锅里是一堆浅酱色的糊糊,一进门我就闻出来了,那是酸菜、肉丝和粉条的味道。酸菜是我妈自己腌的,腊月腌,吃到来年二月,过二月就吃不到了。

    我写小说,说有一种农村女人进了城,喜欢刨开小区的绿地种黄瓜,喜欢在楼道里摆个大缸腌酸菜。

    我妈是后者,刨地的事她也想干,被我严令禁止,我不能让我妈在城里当一个自私没有素质的女人。

    腌酸菜好歹危害小点,加之对门老太太也腌,她俩半斤八两,互不嫌弃,我没有禁止。

    我妈的酸菜很好吃,她喜欢把酸菜、肉丝和粉条放在玉米粥里做成菜饭。这菜饭品相不敢恭维,可是味道实在不错。

    这东西在外人看来与猪食无异,但也许是我小时候吃惯了,觉得美味。

    那天跟一个做食品的老板聊天,她说:

    “你所以为的好味道,不一定受到别人的喜爱。每个人身体里都有食物基因,那是你父母或者你家乡人慢慢灌输给你的。久了,你会习惯,会喜爱,会离不开,会想念。”

    食物的一半里面,是家。

    Part2

    我一回家,我妈宛如见到九天仙女下凡,说你可是回来了,快来吃饭吧。

    我说我不吃了,我得赶回北京去办事。

    我假装忙忙地去弟弟屋里拿车钥匙,拿了车钥匙就走,她追出来:

    “你不吃饭就走,路上饿了怎么办?”

    我说,真的赶不上了。

    我妈的新老伴也追出来,留我要吃饭。

    我妈的新老伴我叫叔叔,我说过,我继父死后,我此生再也不会管任何人叫爸爸。

    不是我抵触“爸爸”这个词,是实在觉得自己太命硬,我的所有父亲都被我“克”死了,连我公公,自打我进门,都开始老年痴呆。

    我是个没父亲缘的人。

    叔叔一直对我很亲近,看得出来,他很想把我当女儿,我也蛮喜欢他,但是一个称呼限制了我们往更亲密的道路上走。

    小时候,我妈逼着我管继父叫“爸爸”,她是知道,一个称呼能强力拉近两个人的情感。你连“爸”都不叫,怎么让他拿你当女儿看呢?

    后来不管任何人叫爸爸,也有我的一份自信在。

    我再也不需要通过喊人“爸爸”来保障生活了,甚至我妈妈的生活,我也能一力承担。

    那时候我们孤儿寡母,需要人养活,有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意思。

    现在我牛逼得要死,不需要任何人养,我提出不喊爸爸,我妈啥也没说。

    Part3

    我下楼的时候,我妈做饭,叔叔在旁边洗碗,看得出来俩人夫妻情深。

    我看见他们情深,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相信每一个父母找个新老伴的子女都会有这种感觉:

    看他们好,替我们死去的亲人吃醋;看他们不好,又替活着的亲人担心。

    人这一生,理论与情感常常冲突,冰与火之间跳跃,是宿命。

    我在楼下小区门口买了一杯豆浆,一路走一路喝豆浆,越走越馋那菜饭的味道,越走越觉得心酸。

    为什么我妈做的早饭,我都不能仗义地吃一口了呢?

    那菜饭,我妈只做了两人份的量,我吃了,他俩就有一个人吃不到了。

    我和我妈之间这种状态,源于我这些年对她刻意的疏离。

    我们母女,是天生犯克的性格。

    我们都霸道,倔,占尖儿,不服输。

    小时候跟她生活,她天天骂我,急眼了就打我。

    她打我,我就跑,她追不上,就脱了高跟鞋追。追上了狠狠地打,我就狠狠地哭,杀猪一般,整个山村都响彻我鬼哭狼嚎般的声音。

    我有一次挨揍,就是因为我“好心”地把她的皮鞋刷了,毁了她一件宝贝。

    我们像两只刺猬,离近了就扎得对方鲜血淋漓,根本不能和平共处。

    我们母女矛盾最尖锐的时期是我继父死去那两年,她的整个精神都坍塌了,恨天恨地恨命运,每日抱怨不断。

    作为她唯一的女儿,最强大的亲人,我不得不近距离地照顾她,结果两个人差点同归于尽。

    我们母女最激烈的一次是:一人拿一碗毒药,威胁对方,你喝,我就喝。

    她要把她所有的痛苦都转嫁出去,我成了唯一的受力人。

    苦哉。

    就是她那几年作的,把我作怕了,有时候做梦我妈都在哭,醒来一身冷汗。

    所以她找到新老伴的时候,我高高兴兴地送她出嫁了,我把她新老伴定义为接盘侠,是拯救我的老天使。

    我清楚我妈,她的病,我治不了,她儿子治不了,钱治不了,唯有男人能治了。

    我曾对我妈他们那一代的女人恨铁不成钢,为什么就不能离开一个男人。

    有人宠着的时候就开心得要死,没了男人就各种萎靡不振,甚至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这是个社会问题,文字解决不了。

    虽然很愿意她出嫁,可是那些年,年轻不懂事,我做过一些现在看来很不厚道的事情。

    我妈和叔叔结婚头一天吃饭,她吃进去一根鱼刺,扎到嗓子,比划着来找我,我看着她笑,让我弟弟开车送她去医院。

    我弟带她拔完鱼刺回来,她很生气,抱怨我:

    “我都被鱼刺扎了,你还无动于衷不送我去医院!”

    我刺她,

    “你扎鱼刺是我爸惩罚你呢,你有了新人忘旧人,我可帮不了你。”

    她一下子气哭了;我又很心疼。

    她说我得过日子呀;我又很生气!

    Part4

    我虽然对她这种凌霄花体质很怒其不争,但也毫无办法。

    我真的很感谢我妈的新老伴,是他让一个女人起死回生。

    以前我把这称为精神不独立的表现,是不觉醒,现在想想,我也是用我的三观绑架别人的三观。

    其实没所谓对错,你是新时代女性,离了男人能更好,你开心就好。她是旧时代女性,离了男人就过不了,她开心,也挺好。

    所以对于ayawawa的“落后”女性思维,女权人士批判不少,我不批判。

    存在就是合理,我们要尊重事物的多样性。

    我观察我妈,她在她的价值体系里,也有我一辈子习不来的生存技能。

    她一生三嫁,不论嫁给谁,都能把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我亲生父亲,是个很聪明的读书人,悟性极高,在外面看见一个东西,回家就能复制。读书人心思多,但力气小。我妈就靠蛮力秒杀他。

    她结婚后,一个人骑自行车带着九只小猪去县城里卖,晚上雄赳赳把钱拿回来。

    这是我亲爸望尘莫及的。

    我继父,结婚前是个二混子,吃喝赌,不嫖,她嫁给他,菜刀加镐把,立规矩,只要敢赌钱,就斩断他的手。我亲眼见过她把我继父摁在院子里狠狠暴打的画面。

    打了两顿,我继父再也不敢上赌场了。他五十岁那年,我偷偷给他几百块,让他去过过瘾,他转弯抹角地把钱拿回来交给我妈了。

    她三嫁,就是现在的叔叔,是个公务员,公务员一辈子在机关,没文人的矫情,也没混子的生猛,但口若悬河满嘴理论。

    我心想坏菜了,这下子你这农妇该没招了。

    结果人家照样能把公务员叔叔搞定了。

    她也不使蛮力了,也不使暴力,扮演起了贤妻良母的角色。

    每天像个女公务员一样,待人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对公务员叔叔的家属亲戚儿女们都如春风化雨。

    公务员的女儿生孩子,她给做三床小被子。公务员的前小姨子生病,她还带着水果去看看。公务员的外孙子,都以为这就是亲姥姥。

    我妈简直就是变色龙,一生在几种人格间切换,随圆就方,毫不费力,可塑性极强。

    上个月人家跟公务员的妹妹妹夫刚从海南回来,一群人红丝巾绿飘带,玩得不亦乐乎。

    不管秉承哪种价值观,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是王道。

    我都快佩服我妈了。

    Part5

    人都说,三观不同,不能相容,我们因为是母女,不得不相容。

    这几年,我除了在生活上避免近距离跟她接触,精神上一直不敢怠慢她。

    毕竟是母女,绝情寡义是要天打雷劈的。

    我们是电话里的浓情母女,隔几天打个电话。

    俩人不远不近不香不臭,正合适的距离。

    我通过电话掌握她和公务员叔叔的婚姻动态。

    她说她和公务员叔叔每天在地下室跟一帮老头老太打升级,有一次回家,我看见那牌,破得连小孩的尿戒子都不如。我给她在淘宝买了十副。

    我妈高兴得要死,说这群人,一个比一个抠,打一天,十块钱的输赢能吵半天,谁舍得投资一副牌,正好你这个“大款”伸手,真是菩萨。

    这世间母女,每一对,都有每一对的特殊缘分。

    有的人上辈子是恩人,这辈子就适合亲密无间,有的人上辈子是仇人,这辈子就适合老死不相见,有的人上辈子就恩怨交加,这辈子也得恩怨交加地相处。

    我和我妈准是恩怨交加的那种。

    都说中国婆媳问题严重,其实中国的母女关系问题一点也不少。每一对母女,都是在砥砺修行。

    经过了几年的疏离,我感觉我现在应该更近一点接触我妈了。

    我那天没吃饭跑出来的时候,她追了出来,眼神里,对我有无限依恋。

    她毕竟也老了。老鹰失了利爪,没了战斗的体力。

    我准备过两天,回家补上那一碗菜饭,跟她腻两天,如果苗头不好,又要打架,我就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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