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年过去,日本人为何仍惊魂未定
今天这个日子,对日本人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一大早,东京地铁站里就设置了纪念台,上面摆满了鲜花。因为23年前的今天,日本邪教“奥姆真理教”在这里制造了一起震惊世界的恐怖袭击——该教成员在地铁里投放沙林毒气,造成13人死亡、6000多人受伤。
此后的每年这天,日本人都会以各种方式开展追悼仪式,也提醒生者谨记邪教对人类的伤害。
照片上的这位,是当年受害者的遗孀、现年71岁的高桥静音女士,她在事故中遇难的丈夫是当年地铁站的职员。她说:“无论过去多久,我永远是一名受害者。那些人经过漫长的审判终于被判死刑,希望法律能早日给我一个交代。”
多少人至今仍在遭受后遗症的折磨,多少人和高桥女士一样,因案件一直悬而未决而留下了抹不去的痛。直到今年1月26日,随着该教成员高桥克被判无期徒刑,对这个邪教制造的一系列案件的刑事判决才宣告完结。
这场对凶手的审判为何进行的如此艰难?外界也不禁好奇:“奥姆真理教”凭什么能够吸引如此众多的信徒?日本宪法关于宗教自由的政策又是否过于宽松?迟来的审判真的能防止悲剧重演吗?
东大法学部落榜 创立邪教
日本“奥姆真理教”教首麻原彰晃,本名松元智津夫,1955年生于九州岛熊本县八代市,儿时罹患先天性青光眼,左眼近乎全盲,右眼视力也只有1.0。
麻原彰晃进入熊本县立启明学校求学时,“在校期间领导气质强烈,个性暴戾。视力不佳的他勤学苦练,勇夺柔道二段资格,让人佩服得很!”同学回忆。
高中毕业,麻原一举考取针灸师资格。野心勃勃的他,毅然报考东京大学法学院,希望有朝一日问鼎内阁总理大臣宝座。无奈天不从人愿,三次考试,三次铩羽而归。
万般无奈之下,他辗转汉医院、汉药局六七年,执业不顺,更吃上多宗欺诈、违反药事法官司,饱受交不出罚金的困扰。百无聊赖之余,麻原问好友:“干什么行当最赚钱?”朋友开玩笑地回答:“搞宗教!”一语惊醒梦中人,麻原彰晃就此走上创立邪教帝国的人生不归路。
1983年,他创立“奥姆神仙会”。1987年,他的组织改称“奥姆真理教”。“奥姆”一词为梵文圣音的日语拼音,汉译佛典作“唵”。“奥姆真理教”的教义堪称大杂烩,无所不包。麻原彰晃声称在世唯其一人能够通灵神祇与死者。自称“神圣法皇”的他模仿日本政府机构,任命“法皇官房”长官、“法皇内厅”长官,还下设外务省、谍报省、防卫厅、建设厅、科技厅等,各个部门各司其职,俨然是一个机构健全的独立王国。
1994年,麻原窜至南京参观明孝陵,宣称自己是朱元璋转世。旅途中,他大言不惭:“1997年,我将成为日本之王;2003年,世界大部分地区都会被纳入‘奥姆真理教’的势力范围,仇视真理的人必须被杀掉。”回国后,麻原开始没收信徒财产,大量生产自动步枪和沙林毒气;宣称将用武力推翻日本政府、建立奥姆国。
此前,麻原曾认定最便捷的夺权手段为参与政治选举。1990年他策划成立真理党,指派13位信徒参选国会众议员,但出师不利,13人统统落马。不思悔改的麻原变本加厉,开示信徒:“解救无门的世人,只能继续制造恶业,沉沦永劫。趁早结束生命,反得解脱。因此杀人等同救人。”
1989年11月,“奥姆真理教”6名骨干闯入反“奥姆真理教”的日本律师坂本堤家中,残忍杀害一家三口,抛尸荒野,这一罪行直到6年后才真相大白。1994年6月27日,“奥姆真理教”成员在长野县松元市试验沙林毒气,导致6人死亡,600余人受伤。
1995年3月20日,在麻原彰晃的指使下,该邪教5名成员于上午乘车高峰时段在东京多条地铁释放沙林毒气,死伤惨重,不少人落下终身残疾。同年5月,一份邮寄给日本东京都知事的爆炸物在东京都厅引爆,造成职员重伤。
“奥姆真理教”还准备发动“11月战争”——在国会开幕式上驾驶直升机播撒沙林毒气,杀害天皇、首相、议员及民众。多亏警方及时展开缉查,最终破案,才避免了更大惨剧的发生。
邪教“魅力”何在?
1995年,“奥姆真理教”信徒约一万人,其中出家修行者1100余人,20岁左右的年轻人占47.5%,可谓“奥姆真理教”信徒的主力。
高度现代化的日本,民众受教育程度极高,荒诞不经的“奥姆真理教”教义,为何能吸引年轻人狂热信奉和皈依?社会学家强调,1980年代,日本人埋头经济,外国人称之为“经济动物”,国民精神出现真空,各种花样的新教派蜂起。
富裕时期长大的日本青年,在激烈竞争的社会中,从小就面临升学的压力,心灵空虚和孤独,犹豫彷徨,犹如漂在大海上,不知何去何从,异常苦闷。许多人感到在事业上没有出路,他们不再追求某种理想,而是等待上天的启示,一有旁门左道召唤,便投入其怀抱。
一位青年不想做父亲那样的普通上班族,朋友邀请他入教,听到“奥姆真理教”“世界末日”“拯救人类”的教义,便被深深吸引住了。最后他参与坂本律师灭门事件和毒气事件,被判处死刑。
在研究生院学习物理的高材生,在麻原“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如果不去拯救人类,还有谁来拯救呢”的劝说下,使命感被激发,全身心投入“奥姆真理教”。6年后,他在地铁释放毒气。
评论家吉本隆明指出,“奥姆真理教”是一个封闭的共同体,要求出家人完全放弃与亲朋好友的联系,对私有财产、家庭生活和饮食起居都有严格限制。信徒过着与世隔绝的严酷的修行生活,全部生活都被纳入到信仰体系之中。“奥姆真理教”构筑出了一个“崇高的内部”与“邪恶的外部”的对立图式。
山本七平在《“气氛”的研究》一书中强调,日本人的行为方式往往具有集团性,容易受到“气氛”的左右。在封闭的共同体内,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往往容易受到教团“气氛”影响,教团“气氛”又极易受到教主意志的左右。这也是“奥姆真理教”走向极端的原因之一。
村上春树采访了多位“奥姆真理教”成员,他认为,与外界渲染的有所不同,教徒们不是简单被洗脑,而是在选择接受这套垃圾体系之后,自己走进囚笼的,并且成为这座牢笼最坚不可摧的枷锁。村上感慨,信徒“自愿殉葬这个体制,而陷于救赎式的自我欺骗中”。
参与释放毒气的广濑健一说,自己接到命令后,曾本能地产生抵触,但是命令是自己所信任、所崇敬的麻原教主所下,他没办法拒绝。“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救赎!”
村上问信徒:“你为曾经加入‘奥姆真理教’后悔吗?作为出家信徒脱离现实世界的那几年没有白费吗?”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回答:“不,不后悔。不认为那段岁月白白浪费。”
“奥姆真理教”的真正罪人究竟是谁?宗教学者大田俊宽认为:“‘奥姆教’的本质是思想的问题。为什么长达数年的审判不能触及奥姆问题的本质?就在于在日本现行的法制体制下,无法对思想问罪。”
宗教自由遭滥用
1995年,东京地铁毒气案,举世震惊。警方第一时间查明幕后原凶,逮捕麻原等人,送检求刑。但如何处置“奥姆真理教”却异常棘手,因为这是经东京都政府批准的合法的宗教法人,享有宪法宗教自由的保障。
“二战”前,日本政府欲实现国家和神道的结合,推行政教合一国策,独尊本国神道教,对其他宗教百般排斥。
有鉴于此,1947年美国占领当局起草的新宪法确立宗教自由原则和政教分离两大原则。对于个人内心层面的宗教信仰自由予以绝对的保障,即便某一宗教具有邪教的性质,国家也不应将其定性为邪教并加以禁止,而应交由国民自行判断。公权力规制的对象仅以外部行为为限,不能诉及其内心信仰,无论这一内心信仰在事实上有多么邪恶。
日本宪法中既然没有邪教概念,也就没有对邪教的专门立法。应对“奥姆真理教”,日本政府可谓捉襟见肘,动辄得咎。
1995年,东京地方法院依据《宗教法人法》宣布剥夺“奥姆真理教”的法人资格,但被东京高等法院二审裁定推翻:“解散命令并不带有禁止或限制信徒宗教行为的法律效力。”
1996年,公安调查厅依照《破坏活动防止法》请求解散“奥姆真理教”,日本律师联合会通过决议,反对根据该法宣布“奥姆真理教”为非法。公安审查委员会也驳回解散请求,因为“有侵害基本人权、违反宪法的嫌疑”。
此后,“奥姆真理教”死灰复燃,教团所到之处都遭到居民强烈反对,双方磨擦不断。1999年12月,日本参议院通过《团体限制法》,规定政府对有过“无差别大量杀人行为”的团体实施为期3年的“观察处理”和“防止再发生处理”,将此类团体置于法律的监督控制下。
2000年,“奥姆真理教”改名为“阿莱夫”。日本政府一直依据《团体限制法》对其进行监视,至今已获准延续数个观察期。
为了防止“奥姆真理教”再次危害社会,1999年地方政府成立“奥姆真理教对策相关市町村联络会”,共同协商对策;日本警察在“奥姆真理教”周边设立临时派出所,24小时巡逻、警戒;各地民众相继成立了100多个阻止“奥姆真理教”的对策协议会,张贴“反对奥姆真理教”的告示牌,组织集会与游行。
马拉松审判终结 反思不止
自从麻原彰晃于1995年5月被捕以来,审判长达二十多年。在这场马拉松式的审判过程中,共有188人罪名成立,13人判处死刑,5人判处无期徒刑,成为日本战后被判处死刑人数最多的组织。
东京地方法院对麻原彰晃的公开审判始于1996年4月,共进行了257回。麻原最初一直在否认自身的罪行,他辩解道:“我曾经在地铁沙林事件发生前命令教徒停手,但是最终没能阻止他们。”
麻原多次叫嚣于法庭,比如“这个审判不正常”“这里是一个剧场吧,要判处我死刑就判吧,何必大费周章地演戏”。律师也强调事故的原因是教徒的失控。等到证人一个接一个出现,众多前教徒指证受到“教主的指示”,此后麻原逐渐保持沉默。
对于审判时间过长,日本社会进行了猛烈的批判。1999年政府成立了司法制度改革审议会,讨论后决定今后在公开审判前需要提前整理出争议点。此外还确立一项新的规定:一审原则上在两年之内结束。“奥姆真理教”事件成为日本重新审视刑事审判制度的契机。
法官山室惠表示,未能在“奥姆真理教”审判中维持秩序让司法机构名誉扫地。麻原彰晃及其信徒们经常在庭上作出疯狂的举动将法庭变成了马戏团。“政府、警察、传媒对恐怖袭击都负有责任,司法机构也没有作出积极的应对措施。”山室惠表示,“我们需要反思面对危机为什么我们处理不当,并且要避免重蹈覆辙。”
事发多年,被告有无洗心革面?沙林毒气事件被告人高桥克也说:“在逃跑过程中我多次想,把末日裁判提前降临给普通人,用这种手法惩罚世界究竟好不好?”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二十多年后他思考的重点竟然是“好不好”的问题。
2017年10月8日,阿莱夫信徒举办了“奥姆真理教”诞生30周年纪念,约250名信徒参加了活动。
律师中岛尚志在《奥姆教为什么没有被消灭?》一书中,提出五大疑问:一、为什么现在奥姆信徒不减反增?二、既然属于颠覆国家的罪名,又为什么对各个犯罪者作个案来审理?三、麻原一审公判累计257次,但还是没有追踪到事件的本质,检方的重大失误在哪里……高学历的年轻人关注“奥姆真理教”的两个至今未提及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这场并未终结的噩梦,在日本国民的生活中投出长长的阴影,时刻激起人们不寒而栗的沉思:法庭对麻原和“奥姆教”的审判触到本质了吗?